“拯救精靈”紀(jì)事

龔房芳

01

作為拯救精靈，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去救很多的人。

你一定會說救人多高尚啊，尤其是去救生命垂危的人，這是積德的大好事啊?？墒悄悴⒉灰欢ㄖ?，我們要救的，不是醫(yī)學(xué)上所確認(rèn)的心臟死亡或腦死亡，而是心已經(jīng)死了的人。哀莫大于心死，這話你肯定聽說過，我不記得是誰說的了，但是絕對有道理，因為我有親身體會。

我的服務(wù)對象是18歲以下的人，你懂的，就是未成年人嘛。他們的出現(xiàn)往往只是人群中的十萬分之一，但是很遺憾，這個比例正在有所上升。

02

“今天你要去救一個期中考試失利的女孩?！鳖^兒看著我，眼里滿是憂郁。我很不情愿，多大點(diǎn)兒事啊，就要死要活的。

“外面天氣多好啊，藍(lán)藍(lán)的天，白白的云，輕輕的風(fēng)……啊，生活，你是多么的美好啊?！蔽页巴饪纯?，有感而發(fā)。

頭兒已經(jīng)不耐煩了：“少貧嘴！快去吧，救人要緊，別嘻嘻哈哈漫不經(jīng)心的，出了錯就扣你的豆子?！?/p>

我扮個鬼臉出發(fā)了。你千萬別以為我是個沒有職業(yè)操守的精靈，恰恰相反，不要說我的精靈豆從來沒被扣過，我甚至還是每年都受到表彰的模范精靈呢。

我鉆進(jìn)那個女孩的房間，此時是夜晚。別問我是怎么進(jìn)來的，有些技術(shù)含量高的問題我是不會回答的，這也是精靈的規(guī)矩。

房間里黑黑的，只能看到微弱的兩個亮點(diǎn)，讓你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出那是女孩眼角的兩滴淚?！昂昧耍热贿€在哭，那就好辦多了?！蔽覍ψ约赫f。

按照我救人的習(xí)慣，要先檢查他們的思路。你要是以為我會深入到她的大腦去了解，那你就太不高科技了。我所提取的第一現(xiàn)場物品是她的床頭上的一個用紙巾包著的白花花的東西，沒錯，就是很利于快速睡眠的那種藥。

只一眼，我就看出這藥里摻假了。這個女孩在一堆安眠藥里加了幾個奶片，這么做顯然是為了口感更好，我理解的，非常理解。

“得，為了安全起見，我把這些都換成奶片吧?！蔽疫@樣想，就會這樣做。

接下來，我等待她的行動，就是看她如何詮釋“糾結(jié)”二字的。

她自言自語地說：“這樣的失敗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老師對我太失望了，班主任說有的同學(xué)簡直是在耽誤青春，那不就是說我的嗎？雖然我還沒有到青春期。班長說她不喜歡誰就不帶玩了，肯定也是說我的，因為我考砸了，肯定不喜歡我、不帶我玩了。燕燕說考不到85分的都是笨蛋，我這次的平均成績剛好只有84.5分，本來應(yīng)該還能多出0.5分的，可是我太粗心了。曹小帥說粗心的女孩沒有一個漂亮的，雖然他有時候也會把自己的名字寫成曹小師，可他說的有道理，我實在太丑了，快沒有人喜歡了……”

乖乖，她都想的什么呀！我看出她的思維是有些混亂的，就干脆不理她。反正我已經(jīng)“偷梁換柱”了，她吃下去也沒事。

果然，她又糾結(jié)了好久，想了老師和同學(xué)對她的好，開始有些舍不得了。不過，后來她又回到了原來的思路上，并且下定了決心。當(dāng)她抓起那些白藥片時，才發(fā)現(xiàn)沒有給自己準(zhǔn)備水。

她起身去客廳接水，輕得像只貓。也許看到另一間臥室時她想到了親愛的爸爸媽媽，回到房間的她又點(diǎn)起了兩個亮點(diǎn)。淚光中，她開始吃那些奶片，并且不時地喝下一口水。

女孩吃光了紙巾上的所有白色圓片，就用最舒服的姿勢躺下。她的眼睛慢慢合攏，卻又刷地張開了，她跳下床來，快速地翻找衣柜。她一定認(rèn)為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要抓緊、要抓緊”，這是她嘴里嘟囔的。

直到找出一條白色的紗裙，她才松口氣，趕緊換上。紗裙顯然是幾年前穿過的，她穿起來很費(fèi)力，不過她覺得自己手腳已經(jīng)發(fā)軟，還是可以塞到裙子里去的。

當(dāng)她整理好的時候，困意已經(jīng)來了，慢慢地，她睡著了。

忘了告訴你，牛奶有助于睡眠，奶片當(dāng)然也有同樣的效果。在你沒注意的時候，我給她的心靈注入了滅草劑，是專門用來消滅胡思亂想瞎猜疑的心靈之草的，她一覺醒來就會開始一個全新的生活。

不僅如此，我還去了她的爸爸媽媽的夢里，給他們增加了一點(diǎn)叫做關(guān)心兒女心理健康的東西。還有，她的班主任那里我也光顧了，她果然是個敬業(yè)的老師，連夢話都是在教訓(xùn)學(xué)生，給她一些柔軟劑好了，用來提醒她注意學(xué)生的思想行為比注意考試成績更重要，對學(xué)生不要冷冰冰或者太嚴(yán)厲了。至于女孩的若干個同學(xué)，我送的是互相關(guān)心飲料，包他們在清晨醒來時唇齒生香，見人就說好話。

還有一點(diǎn)我必須提醒你，拯救精靈們很忙，有時候工作會分配不過來。也就是說，有時候你想吃的藥片就是真的藥片，我們還沒來得及換成奶片，那樣的話吃下去會有很大麻煩的，你一定要懂，切記，切記！

03

“誰擅長離家出走的案子？”頭兒說著，看了看Z，Z故意裝作沒看見，她剛拯救了一個自行溺水的女孩，自己還陷入深深的痛苦中，根本不能自拔。我看這事還是我去最合適，誰讓咱在精靈心理學(xué)系也讀過三個月呢。

我們先來溫習(xí)一句名言怎么樣？就是那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原句是不是這樣我記不得了，反正就是這個意思吧。這句名言我們來改一下吧：每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都是相似的，但是他們離家出走的原因各有各的不同。

你以為離家出走就是因為沒考好，或者是家長管得太嚴(yán)自己想自由，或者是因為有壞人的引誘就走出了家門？這些都是屬于日常最低級，一點(diǎn)都提不起我的興趣來。

現(xiàn)在的孩子，哪里還用這么不好玩的理由呀。我邊趕過去，邊查了本案當(dāng)事人的資料。哈哈，我說對了，他是個不同尋常的孩子。他出走的原因是，媽媽讓他吃面包的時候抹1厘米厚的黃油，而他堅持要抹出1.5厘米的厚度。

咱們先不說他們家是如何測量這么精確的厚度的，而說一說他們各自的堅持吧。媽媽是要求兒子絕對服從的那種，兒子偏偏是正處在逆反期隨時都準(zhǔn)備著鬧出點(diǎn)事兒的那種。于是乎，他們之間就出現(xiàn)了一個很大的氣球，越來越大，是的，他們都看不到，其實就是在生氣。

氣球有極限，達(dá)到極限就爆炸。氣浪把媽媽頂?shù)阶约旱姆块g里去嚎啕大哭了，也把兒子頂?shù)酵饷娴慕值廊チ恕?/p>

我的當(dāng)事人就這樣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結(jié)果就迷路了。你一定很奇怪，多大了還會在熟悉的城市迷路？答：15歲了。至于怎么會迷路，我來說說他的身世吧。

我只看了他背影一眼，就感覺到他的背后有一個模糊的圖案，請注意，不要動用你的小聰明以為這個男孩有紋身刺青什么的，你太土了。我是看到他骨子里的圖案，明白嗎？這種圖案不是長骨刺也不是在刮骨刻字更不是岳母刺字，說實話吧，每個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標(biāo)識，你也有，只是你不知道。

我的當(dāng)事人，顯然是個富二代。知道富二代是怎么出門的嗎——包括每天上學(xué)？他們都有專車接送啊，腳是不會接觸馬路的。車窗也是會拉上簾子的，你看不到車?yán)锏乃?，他也看不到車外的你。到達(dá)學(xué)校，司機(jī)或者保姆會把他們帶到教室親手交給老師，放學(xué)再從老師手里接過來。

所以，你也就知道這個小伙子迷路的原因了。

他的媽媽哭夠了，決定跟兒子談?wù)劊褬?biāo)準(zhǔn)提高到1.2厘米?？墒撬凉M屋子也找不到小伙子了，家里的監(jiān)控錄像顯示，兒子出了大門向右走了。大門外50米就不是他們家的地盤了，監(jiān)控也到此為止。

報警是肯定的，媽媽哭得根本說不清楚，還是保姆很鎮(zhèn)定地描述了一番，并且受到警察的表揚(yáng)。

別墅區(qū)離城區(qū)有段距離，范圍當(dāng)然可想而知。但警力不能只給富人用，派來的警察大約只有十幾個，他們很敬業(yè)地從大門開始右轉(zhuǎn)，沿路慢慢搜索，連10厘米高的草坪也不放過。

再說小伙子，因為氣浪太猛，把他推出去太著急，以至于他根本沒帶任何東西，包括錢包、手機(jī)、身份證。那些諸如公交卡、學(xué)生卡、鑰匙等東西，他從來就沒有過。

平日里走的路太少，他很快就累了，但是他不會打車，不會乘公交，不會騎公共自行車，也沒有目的地可去。好在他是知道報警的，于是他在路邊的電話亭里撥打了求助電話，可是，最關(guān)鍵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警察已經(jīng)把他跟報案的媽媽對上了號，按理說應(yīng)該好辦了，現(xiàn)在卻更麻煩了。

我大顯身手的時候到了，面對這個手足無措的小伙子，我施展了替代法。你別誤會，不是我來替代他的媽媽，而是讓他換位思考。這個大家都懂，我就不多說了。

學(xué)會換位思考的小伙子也有所讓步，他決定回去后把黃油的厚度降低到1.3厘米。請不要小看這0.2厘米，對人類來說只是一小步，對這個小伙子來說卻是人生的一大步啊。

既然我能讓小伙子醒悟，我也就能讓他回家?；丶业霓k法其實很簡單，就是讓他按原路返回，并且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地叫著“媽媽”。

他最終找到了家門，我很欣慰。盡管他只是圍著家的院墻轉(zhuǎn)了大半圈又轉(zhuǎn)回來，可他卻一下子成熟一些了，不是嗎？

04

“一個厭世的男生需要拯救，誰去加個班？”在我要下班時，頭兒來到更衣室說。其實，算上我和他，更衣室里也只有三個人，小K是新來的，顯然對這樣的事情沒有經(jīng)驗，只好還是我去了。

你說一個學(xué)生不好好學(xué)習(xí)，不好好享受生活，厭什么世呀？我還沒到現(xiàn)場，自己就先郁悶開了?，F(xiàn)在的年輕人啊，真是脆弱，不管值得不值得，就輕易想到了死。

為了提神，我換了身衣服，盡管你們看不到我和我的打扮，可我不能有絲毫的馬虎，說起來我也是個很講究的精靈呢。

我把自己打扮得很酷，紫色連體緊身衣，讓我活動自如。我趕到的時候，男生正在樓頂?shù)奶炫_上，天臺不高，樓也只有8層。最起碼樓頂?shù)娜撕偷厣系娜硕蓟ハ嗄芸辞宄材苈犌宄舜说恼f話。

8樓頂上的男生，沒有坐在邊沿上，其實是在猶豫要不要跳。警察和消防人員的出現(xiàn)，以及圍觀群眾的迅速增加，使他覺得不跳都不好意思了。

所以，你要明白，沒事不要去圍觀準(zhǔn)備跳樓的人，他們會因為你們的圍觀而真的跳了。

談判專家出現(xiàn)了——這是重大惡性事件才出現(xiàn)的主角呀，說明大伙兒對這條生命還是蠻重視的。很多時候，有的人把死看得輕如鴻毛，可他們不知道，親人卻把他們的死活看得重于泰山呀！

可是警察也好，消防人員也好，包括那個很牛的什么專家也好，他們常常會以自己的判斷為主，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通過男生的腦波，我來說說他此時此刻的真實念頭吧：最疼愛他的奶奶最近去世了，他一時走不出悲哀，甚至想追隨奶奶而去。

好吧，我趕在談判專家之前進(jìn)入了他的記憶，來看看奶奶和他的生活片段。

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了之后感動得我也稀里嘩啦的。奶奶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讓他感覺到最親的人首先是奶奶而不是媽媽。別人會在夢中呼喚媽媽，他從來都是叫奶奶的。

奶奶的去世，讓他一時無法接受：媽媽做的飯沒法和奶奶做的相比，爸爸用洗衣機(jī)洗的校服沒有奶奶手洗的干凈，爺爺回憶從前的故事沒有奶奶講得動聽……無論是在學(xué)校還是在家里，他都在不停地思念奶奶。

解鈴還須系鈴人。我讓男生的媽媽哭著出現(xiàn)在樓頂，她手里拿著奶奶留下的一封信說：“兒子，你的奶奶她有話對你說啊……”

男生接過信，看到奶奶的字跡，就跪了下來。這一跪，對我來說，警報解除！

他捧著奶奶的信，一字一句地讀著，然后慢慢地站起來，邊擦眼淚邊擁著媽媽下樓了。

樓下響起熱烈的掌聲，營救人員都松口氣撤離了。圍觀者還在談?wù)撝笎鄣膫ゴ?。我暗暗地?fù)u搖頭，對自以為是的人從不解釋。

沒錯，是奶奶的信救了他，給了他莫大的勇氣和鼓舞。信的內(nèi)容我不會告訴你的，我要盡快跟他的媽媽做一次心理溝通，以便這位媽媽以后能更好地跟兒子溝通。

05

有時候，我很忙，顧不上思考我的精靈人生。

可稍微閑下來時，我就覺得自己也快成了需要拯救的對象了，因為我的心理承受能力越來越差。我好擔(dān)心自己早晚也會死了心，然后被某種生靈的頭兒說：“你們誰去救一下那個拯救精靈？他的編碼是F?！蹦莻€時候，我一定不是身體累了，而是心太累了，你們這些人類，這些小孩子，太讓我操心了。

好吧，我說實話，真的不想干了。你們，都好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