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榮富
劉勰說:“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币馑际牵壕渥佑锌蓜h的,可見文辭的粗疏;文字不能削減,才知道文辭的嚴密。古人是強調(diào)簡筆的,要求文字高度的精練,但是,有時候不是越簡越好,相反,增添了幾個字,其效果卻大不一樣。
魯迅先生在《水滸傳》里讀到“那雪正下得緊”一句,先生認為比“大雪紛飛”多兩個字,但那“神韻”卻好得遠。先生在修改自己的文章時,也常會“增刪幾個字”的。這里??丛鎏淼?,看看先生是如何增添幾個字以使文章有了神韻的。
在《阿Q正傳》里,有這樣一句:
天色將黑,他睡眼蒙眬地在酒店門前出現(xiàn)了,他走近柜臺,從腰間伸出手來,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柜上一扔說:“現(xiàn)錢!打酒來!”
這“銀的和銅的”,原先寫的是“錢”,魯迅把“錢”改為“銀的和銅的”,多出幾個字,但和原先的一比,“錢”是抽象的,“銀的和銅的”是具體的,形象得多了,也生動得多了,阿Q腰間有了幾文錢之后的躊躇滿志的神情就躍然紙上了。
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有這樣一句:
三味書屋后面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蠟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
這“爬上花壇去折蠟梅花”,原稿上是“采蠟梅花”?!安上灻坊ā笔菈蚓毜?,“爬上花壇去折蠟梅花”,是多了幾個字,但這樣寫,寫出了那班小孩的好動天性,也把折蠟梅花的事寫得生動具體了。
可見,寫人的動作時,應(yīng)當考慮讀者的感受,不妨多加幾個字,使之具體可感,并非越簡越好。
有次作文,一個同學寫道:
夏天,喜愛游泳的我,常趁著母親不注意,光著腳,“哧溜”一下就溜出門去,“撲通”一個猛子就扎到河里去了。
而他原先是這樣寫的:“夏天。喜愛游泳的我,常趁著母親不注意,轉(zhuǎn)身就出門,下河游泳去了?!憋@然,后面的文字增添了一些字數(shù),但使人感到并不冗長,反而更有了生活氣息,生動地寫出了小時候“我”的調(diào)皮可愛。
在《藤野先生》一文中,魯迅寫藤野先生自我介紹時,在改定稿里添上了“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diào)”,這是藤野先生的一個重要的外部特征,雖然是后來添上的,但讀過這篇文章的人,誰都不會忘記。寫到藤野先生改講義時:
但我還不服氣,口頭答應(yīng)著,心里卻想道:“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于實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記得的?!?/p>
這里的“口頭答應(yīng)著”也是后來添上的,添上這幾個字,不僅和下面“心里想道”相照應(yīng),而且把“不服氣”的樣子寫得生動逼真、活靈活現(xiàn)了。
文章最后寫道:
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fā)現(xiàn),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支煙,再繼續(xù)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絕的文字。
這里的“點上一支煙”也是后來添上的,這幾個字簡直就是神來之筆,看似添上個無足輕重的細節(jié),但它的神韻也是可圈可點的,一是和前面的疲倦相照應(yīng),二是加重了后一句的分量。
可見,寫人物時,對于人物的特征要寫足。有時多添上幾個字,便能使人物形象鮮活起來。有篇作文《懷念我最愛的外公》,在寫到與外公訣別時的情景時是這樣寫的:
回想起外公走的上午,我在病床前輕輕呼喚他,他渾濁的眼睛好像已經(jīng)不能辨認我是誰。在聽到我的名字后,外公還是很客氣地問我:“儂好口伐?”那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畫橫線的文字都是后來加上去的。“輕輕”這個情態(tài)副詞,不僅反映了“我”對外公的愛,而且準確反映了當時的情境;“渾濁的眼睛”說明老人已然病重,“好像”一詞,含有“我”不太相信他不能辨認“我”是誰的心理?!斑€是很客氣地”讀了讓人心酸,外公自知來日無多,所以顯出對“我”的一種特別的關(guān)愛。
增添幾個字,細微之處的修改而已,但細微深處是對生活反映的真實準確與否,是寫作有否責任意識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