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里的小鎮(zhèn)和海上的車

樸哲均

我站在一扇落地窗前，窗戶被鑰匙鎖了起來，向窗外望去可以看見不遠處的大海。剛出生的太陽照耀著大海，海面上也變得閃閃發(fā)光。這是一座十五層的樓房，我的房間是在這所樓房的第十層，每層有五個房間，房間里有著獨立的衛(wèi)生間和空調(diào)，還有一張單人床，裝修的風格倒是跟酒店有幾分類似，只是多了些護欄，少了電視電腦和一些危險用品。房子的前五層分別是體育館、健身房、泳池、電影院和餐廳。每天按時供應(yīng)著三餐，房子的后面是山林，前面可以通向沙灘和大海。只是通往山林大海的路都被像城墻般的護欄封鎖住了。在我所處的房子兩旁還有兩座高樓，跟我住的樓房長得一模一樣。

“就餐時間到了，請各位及時下樓就餐?！睆V播的聲音在七點三十分準時響起。我并沒有絲毫的饑餓感，但是如果不在規(guī)定時間到達餐廳，就會有人上來把什么東西注射到我身體里。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煩，我還是緩緩地穿上衣服打開屋子，走向電梯。電梯旁有兩個人也在等電梯，看到我來便向我打起招呼。

“早上好啊，2103。”

“早上好，2104，2101。”我看著他們胸口的數(shù)字說道。

“怎么這么沒精神，沒睡好嗎？”2101帶著笑容問候著我。

“是啊，昨天想問題想得有點晚。”我敷衍著回答。

“要早點休息嘛，反正時間有的是，什么時候都可以想呀?！?104一邊說著一邊把自己漂亮的長發(fā)甩到背后去。

“知道啦，電梯快到啦。”我為了避開話題，把他們的注意分散到電梯上去。果然2104和2101轉(zhuǎn)過頭去，面向電梯。

電梯里面有一面大大的鏡子，能看到我們的身影，首先進入電梯的是2101，他把五樓的按鈕點亮，便靠在鏡子旁邊，等候電梯門關(guān)上。2101是個個子很高的男人，穿著和我一樣的寬松的藍色的衣服和褲子，鞋子也是跟我一樣的黑色布鞋。2104是位小巧玲瓏的女人，穿著款式跟我們一樣的粉色衣服。我仔細打量著鏡子里的2104，小小的個子，小小的臉龐，五官也是小小的，只有眼睛能稍稍大一些，算不上好看，卻很是可愛。電梯很快便運行到了五樓。電梯門打開，餐廳已經(jīng)聚集了一多半的人，我們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坐了下去，等待食物的發(fā)放，我坐在帶有2103數(shù)字的餐桌前，對面的椅子依舊空空如也，椅子前面的桌面上印著2102。2102他總是不來，我似乎也習慣了面對空椅子吃飯。2102是一個看不見笑容的人，以前跟他一起吃飯，他也總是一言不發(fā)，我試過跟他說一些關(guān)于書籍、運動或是別的什么東西。但是他總是頭也不抬地“哦”“啊”“嗯”地應(yīng)付過去，久而久之我也不再自找沒趣，再后來他壓根兒就不來了，2105跟我說他好像得了什么病，2101又跟我說他在害怕什么東西，反正跟他在一起吃飯跟自己一個人吃也沒有什么區(qū)別，我也就沒再多問。早餐是一杯牛奶，一個紅彤彤的蘋果，一個煎得八分熟的雞蛋，一張長長的培根，還有兩片烤面包。每天早上都是這個樣子，而中午和晚上一般都是自選的，主食也就是米飯饅頭什么的。我沒有什么胃口，匆匆地喝下牛奶吃下面包和培根便洗手走出餐廳。

電梯下到一樓，我走出電梯，推開樓房的木門，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我半瞇著眼走了出去。“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呀！”坐在門口臺階上的2105回過頭來笑著對我說?！笆前?，你這么早就出來了啊?！薄拔移鸬迷缏?，吃飯也比你們快一些。”2105說完便走下臺階，索性閉著眼睛躺在土地上?！霸跁裉枺俊蔽乙沧吡诉^去，坐在她的身旁?！笆前?，這樣的天氣，曬曬太陽真是太美妙啦。”她把四肢用力張開，擺出了“大”字形，胸口一起一伏，有點微胖的臉頰配上短短的頭發(fā)，像是釋放著靜電般吸引著我的目光。“怎么沒有去游泳，或者玩些球類？”她聽到我的話，把眼睛微微張開，看著我，我的雙眼好像被什么刺到一樣把頭低了下去，然后她便迅速地坐了起來?！斑@樣的天氣，去室內(nèi)豈不是太浪費啦？”“也是哦。”我還是沒有抬起頭，聲音也逐漸小了起來?！拔乙ド⒉嚼?，你要一起嘛？”“嗯，好?！彼阏酒鹕韥?，然后用手拍了拍后背和褲腿，另一只手伸向了我的面前。我把手伸了過去，她稍稍使了一點力氣拉住我，我便借著她的力氣站了起來，模仿她的動作，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褲子。我們漫無目的地走在空曠的土地上，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盡頭，高高的護欄前?！拔蚁胄菹⑾?，陪我坐會兒好不好？”2105眼睛里帶著哀求看著我，我當然沒法拒絕這么美麗的眼睛的請求。“好?！彼劬锏陌笱杆俚刈兂闪讼矏?，面向護欄坐了下去，我也在她的旁邊坐下，看著護欄外的大海。

“你有沒有想過從這里走出去？”2105說話的時候并沒有看著我，而是看向遠方的大海。

“出去？為什么要出去？”我從沒聽說過有人要從這里出去， 也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想出去。

“我們?yōu)槭裁磿谶@里？為什么又不能走出這里？這些你都沒想過嗎？”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又丟給我一大串的問題。

“從有記憶開始，我就在這里，所以我們應(yīng)該注定在這里，沒有人告訴過我要出去，我也從沒想過要出去?！蔽也恢氲鼗卮鹬?/p>

“你真的覺得，我們就生在這里嗎？”

“也許是吧。”

“我并不覺得我們一生下來就在這里，我們可能是被人為地帶到這里的。”

“那為什么要把我們帶到這里？那我原來應(yīng)該是在哪里？”

“這個問題，我就不知道了?！?/p>

多么奇怪的人啊，把我?guī)У揭欢褑栴}中，卻又不告訴我答案。

2105沒有再說什么，呆呆地望著正前方的沙灘和大海。

“那里有什么嗎？”

“車子?！?/p>

“車子？”

“是啊，車子，海上應(yīng)該是有汽車的?！?/p>

“海里的應(yīng)該是船吧，怎么會是汽車？”

“就是汽車！汽車應(yīng)該是在海面上跑的，你想想啊，海那么大，大得沒有邊際，既沒有阻攔，也沒有障礙，只有在海面上，汽車才能跑到它速度的極限，才有它存在的價值?！?

“可是海面上，是會有浪花的啊，而且汽車跑著跑著，會沒油的呀。”

“浪花？海面上不是一直靜止的嗎？”她把眼睛瞪成了最大化，表情僵硬地看著我。

“可是就算沒有浪花，汽油的問題要怎么解決呢？”

“夠了，這樣就夠了?！彼难劬ξ⑽㈤]合了一些。

“好吧，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看看在海上奔馳的車?！蔽也幌朐倥c她作無謂的爭辯。

“那，你幫我完成這件事情，好不好！”她眼睛里濕潤了起來。

“好吧?！蔽揖瓦@樣，答應(yīng)了她不合常理的請求，反正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她也走不出這里。

村莊？城堡？或是小鎮(zhèn)。四周環(huán)繞著森林，樹木上結(jié)滿了果實，森林又被云朵包圍著，木頭制作的小屋頂著被紅色油漆刷滿的屋頂，小屋與灰色石頭做的城堡相互交錯。綠油油的草地即便被人們踩踏也不會露出黃褐色的泥土。人們長著翅膀，或是蜻蜓一樣的透明的翅膀，或是大鳥一樣的純白色的翅膀。在空中飛翔或是在草地上漫步。人與人，動物與人相處得都是那么完美無瑕，人們笑著相互問候，兔子在地上相互追逐，小貓倚在墻角舔著自己的爪子，黃色的小狗雙腳著地，咧開嘴巴，伸著舌頭，把兩只前爪搭在女人的腿上。女人笑著把小狗托起，抱在懷里，輕輕地撫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剛出生不久的小獅子，漫無目的地跑在人群中，前爪不知怎的，被絆倒在男人的腳下，隨即便帶著撒嬌似的吼叫在地上賴著不起，男人把它抱起來輕輕地撫摸著它的脖頸，小獅子便停止了吼叫，把眼睛瞇縫起來，男人撫摸了一會兒便把它放在地上，輕輕地拍打著它的屁股：“加油吧，男子漢，跑起來！”

七點整，早上的鈴聲響起，我就這樣從夢中醒來，把眼睛張開又閉上又張開。慢慢地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眼前還是一如既往的白色床單，沒有任何新意的白色床單。我把腿伸出被子，放在了地面上，穿上了拖鞋，拖著沉重的身體，踏踏實實地走向了洗漱間。要是我也有翅膀那就好了。

早餐還是跟以往一樣，一個人吃完了水果、雞蛋、培根。一大口把半杯牛奶喝光，走出了餐廳，天氣也跟昨天差不多，藍天白云，剛出生的太陽懶懶地掛在海洋的上方。我閉著眼走在褐色的帶有泥土味道的地面上，這個時間人很少，所以不會擔心撞到誰。要是我也在那個小鎮(zhèn)上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一整天都閉著眼睛飛在高高的天空上了。

“早上好??！”伴著2105的聲音，我的眼睛睜了開來。她正對著我笑，大大的眼睛彎成了一條曲線，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好看”的感覺。

“啊，早上好，2105?！?/p>

“在干什么呢？”

“剛吃過飯，在散步?！?/p>

“昨天我想了一下，你真的要幫我做那件事嗎？”

“嗯，可是要從哪里做起？要出去嗎？”

“這樣貿(mào)然地出去，肯定會被抓回來的，我們應(yīng)該先想計劃！”

“我都聽你的?！?/p>

“好，首先，你會開車嗎？”

“不會……”

“還好，我記憶里有一些關(guān)于開車的知識?！?/p>

“記憶？”我把眉頭皺了起來。

“對啊，記憶?！?/p>

“你在這里開過車嗎？”

“沒有，好像是來這之前的記憶?！?/p>

“你真的確信，我們不是出生在這里？”我的眉頭皺得更加嚴重了。

“嗯，我記憶中我是開過車的，但沒有在海上，也不是在這里。所以我確信我們是被人帶到這里的?！?/p>

“還是先講計劃的事情吧?！蔽掖驍嗔怂寞傃辕傉Z。

“好，我們應(yīng)該先找到車子，然后想辦法逃出這里，開向沙灘?！?/p>

“那，車子去哪里弄？”

“我觀察過了，每天晚上，月亮走到我窗框的時候，會有一輛卡車停在大門外，然后會有人從上面搬運東西進來，有時司機也會出去一會兒才會回來。我們可以趁那個時間去把車子開走。”她眼睛里流露著像光一樣的東西。

“還有就是，每隔七天，月亮移到我窗戶正中間時，便會有一輛小型的轎車停在門外，通常會下來四個人，一人走在前，三個人走在后面，前往我們的屋子后面，具體去了哪里，我便看不見了，應(yīng)該是后面的山里吧?！彼旖俏⑽P了起來，滿臉期待地看著我。

“你觀察得還真是仔細啊。”

“當然了，我可是每天晚上都不睡覺，白天才偷偷地睡覺呢，要選哪一個？距離轎車過來應(yīng)該還有兩天！是轎車還是卡車?！彼d奮得連手臂都揮舞了起來。

“你想選擇哪個？”

“當然是轎車！卡車跑得太慢啦！”她激動得竟然拉住了我的手。

“都，都聽你的，那我們怎么接近轎車呢？”我并沒有把手甩開，就這樣保持不動，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了心臟的跳動，富有節(jié)奏的、快速的跳動。

“這個我還沒想好，你晚上來我的房間好不好，我們一起研究！”她打了個哈欠，本來激動的神態(tài)瞬間疲憊了下去。

“嗯，好?！蔽矣悬c不知所措地回答著。

“就這么定啦，晚餐的時候我去找你?！?/p>

“好?！蔽夷克椭哌M樓里，胸口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不知是開心還是難過。

本應(yīng)該是自己一個人的晚餐莫名地多出了一個人，2105坐在我的對面，笑瞇瞇地看著我把米飯和炒過的羊肉送進嘴里，突然有個人坐在我的對面多多少少有些不適應(yīng)，但胸口里卻不由自主地涌出一些激動，就像正在漲潮的大海。她也有些不自然地一口一口地把飯吃光，然后帶著期待的目光盯著我。2105的房間在我所在的樓層的最左邊，我有些膽怯地跟著她走進了她的屋子，房間的構(gòu)造跟我的（房間）是一樣的，一張單人床，床上整齊地鋪著白色的床單和被罩，房間的盡頭是一扇大大的落地窗，落地窗和單人床之間擺放著一張小小的桌子。

“距離卡車過來還有一些時間，你要不要先睡覺？”

“也好，到時候你叫醒我嗎？”

“嗯。”

“你呢？不睡嗎？”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有點打架。

“我習慣啦，沒關(guān)系，到時候我叫醒你。”

“好，那我先睡了。”我躺在了她的床上，被子里散發(fā)著像奶油一樣的香氣，我伴隨著這種可愛的味道，把眼睛閉了起來。

小鎮(zhèn)還是一樣的安詳，孩童們用他們剛長出來、還不太嫻熟的翅膀在云朵里穿梭，女人把果子采下，釀成美酒倒在一盞盞瑪瑙制的酒杯里，男人用鏟子把云朵挖出來變成美味的佳肴，夕陽的余暉照耀著房屋、城堡，把鎮(zhèn)子染上一片橘色。

2105輕輕地推了推我，把我從小鎮(zhèn)里拉了回來，漆黑的屋子里灑著銀色的月光，2105的臉頰在月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美。

“你醒啦？”她的眼睛彎成了月亮。

“嗯。”我用力睜了睜眼睛。

“做夢啦？”

“嗯?！?/p>

“夢見什么啦？”

“沒什么?！蔽覜]有把小鎮(zhèn)告訴她的意思。

“快要來啦！卡車?！彼酒鹕韥碜呦虼皯襞?。

“真的會來嗎？”我還是不肯相信她的話。

“會來的，快看?！彼涯樫N得更近了。

我把被子掀開，整理好衣服，跑到了她的身旁。大門口果然停著一輛卡車，幾個人從卡車里下來，打開卡車的廂門，又有幾個人從樓房里出去把一箱箱東西接過來一起運回樓里。過了一會兒，司機從卡車的駕駛室里走出來，嘴里叼著什么東西，然后走出了我們的視野。

“就是這個時候，我們可以趁機把這輛卡車開走！”她變得更加興奮。

“可是，我們要怎么過去呢？”

“我們可以趁他們進來的時候，跳下去，然后跑到卡車那里?！?/p>

“跳下去？”我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圓。

“當然不是真的跳下去，我們可以用床單、被罩，編成繩子，慢慢爬下去?！?/p>

“繩子斷了怎么辦？”

“哪有工夫想那么多！”她的表情里帶著一點點嫌棄。

“那我們明天就去嗎？”

“當然不是，我們要開的是三天后來的轎車，這卡車又笨又慢，怎么開嘛！”

“那三天后轎車也會有這樣的機會。”

“會的，我相信！”

“聽你的?！崩б庥窒裣x子一樣鉆進我的腦袋里。

“今天先在這里睡吧，三天后來我的房間里，我們一起去。”

“嗯，好?！?/p>

早飯當然也變成了兩個人一起，她把盤子里的培根讓給了我，我也很欣然地接受了，我蠻喜歡吃培根的，但是她好像沒那么喜歡，甚至有些討厭。今天還是和昨天和前天一樣，只不過變成了兩個人一起出去散步。反常的是，她并沒有直接奔向門口，而是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好幾圈。

“今天怎么不去看海了？”

“馬上就可以過去了，就先不看啦?！彼哪樕涎笠缰袷切腋５谋砬?。

“為什么不等到十天后，轎車再來的時候？”

“我等不及啦?！?/p>

“為什么想去大海？我們?yōu)槭裁丛谶@里？”我想，如果是她的話，應(yīng)該會知道吧，也應(yīng)該會告訴我的吧。

“我還是告訴你吧，坐下慢慢聽我說。”她把膝蓋盤起來，坐在了地上，我坐在了她的對面。

“我要開始說了，我說的時候，別打斷我，有問題等我說完了再問，好嗎？”她嘴唇做著笑狀，眼睛卻沒有絲毫變化。

“嗯，好。”

“這里其實是所試驗基地，把年輕的人從外面的世界帶進來，消除了一切記憶、年齡、名字、家庭。我們在這里的任務(wù)，就只是活著。健康地活著，但這里并不反對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或者說他們更想看到男女之間產(chǎn)生關(guān)系。這就是為什么你昨天來我的房間，卻一點都沒有給你帶來麻煩。”

“還有別人去過你的房間嗎？”我不由自主地打斷了她的話，胸口里的器官有一種被擠壓、被刺到的感覺。

“沒有啦，這只是我的猜測，只是昨天證實了而已。”她沒有生氣，笑嘻嘻地給我解釋了起來。

“這里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是能被人看見的，除了自己的房間?；蛟S最開始的時候，房間里也是有監(jiān)控的，只是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很順利，并沒有出什么差錯，對我們的監(jiān)視就不那么嚴格了。好啦，你有什么要問的？”

“你的記憶全都回來了嗎？”

“并沒有，這幾年，我的記憶一點一點地在找回，現(xiàn)在已經(jīng)恢復(fù)一大半了吧。剩下的只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了?！?/p>

“只有你一個人的記憶找回來了嗎？”

“我不這么覺得哦，我相信很多人的記憶都已經(jīng)找回來了，甚至有人已經(jīng)找到了完整的記憶，已經(jīng)記起了自己的名字，父母的名字，只是他們不想出去罷了?！?/p>

“那為什么一定要把車子開向大海？”

“不知道，是大海在呼喚我?！?/p>

“呼喚？”

“對，呼喚，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夢里，腦袋里，總會出現(xiàn)我在海面上開車，那種感覺真是太美妙啦！我相信這是大海在呼喚我！”

她又把頭轉(zhuǎn)向門外的大海，眼睛里充滿了向往。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嗎？現(xiàn)在反悔還來得及，你一定當我是瘋子吧。沒關(guān)系，還有兩天的考慮時間，要是真的要跟我一起的話，兩天后的晚上，就來找我吧?！?/p>

說完她便起身走向房里，我沒有站起來，更沒有去追上她。我看著她有些落寞和孤獨的背影，自己也有一點點寂寞。

大海在呼喚她？那么小鎮(zhèn)也是在呼喚我嗎？她并不是瘋子，她跟我一樣，都是被呼喚的人。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怎么也睡不著。我要跟她一起，跟她一起在海上開車?？墒切℃?zhèn)要怎么辦，我被困在小鎮(zhèn)和2105的旋渦里，怎么也出不來。在海上開車當然沒有小鎮(zhèn)有吸引力，想到這里，小鎮(zhèn)的情景又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佳肴，美酒，翅膀，獅子，小狗，男人，女人。這比大海好太多了！可是如果跟她一起的話，無聊的大海也開始變得有吸引力。不對！這些都是不存在的！海面上不可能開起車來，云朵里也不會有小鎮(zhèn)，人們不會有翅膀，動物也不可能跟人類那么親近，她不會成功的。這里的人會阻止她的，她會跟我一直在這里生活的！我終于放下了所有的擔子，睡著了。這幾天，小鎮(zhèn)終于不再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也嘲笑自己會相信那么幼稚的夢境。

約定的日子如期而至，我沒有顧慮地走進她的房間里，我只要跟著她，然后等待這里的人阻止她就好了，日子就會像往常一樣了。我們會一直生活在這里的。

“距離轎車來還有些時候呢，不睡會兒嗎？”

“不啦，怎么可能睡得著?！?/p>

“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彼难劬孟褚沧兂闪舜蠛?，映襯著月光，變得波光粼粼。

我傻傻地坐在桌前，看著她把床單、被罩撕成白色的布條，然后扭在一起，綁了起來，最后連枕套也沒有逃出她的魔爪，編成了白色的布條，成了繩子的一部分。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我默默地祈禱著她的失敗，然后又祈求她的平安。轎車終于駛了過來，停在了門口，她激動地把繩子整理好，把繩子的一端牢牢地綁在床角，然后在床下掏出一根不知在哪里找到的鐵絲，撬開了窗戶的鎖。

“這鎖里面都生銹了，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難不倒我的，哈哈?！彼袷谴蛄藙僬痰膶④娨粯?，揚揚得意。

“我們，什么時候下去？”我聲音小得可憐。

“馬上，等他們進來?！?/p>

樓下四個人緩緩地過我們的房子，消失在窗戶的邊緣。

“就是現(xiàn)在，快點！”

她打開了窗戶，一只手拽著繩子，翻過窗戶，用另一只手在外面把著窗沿，然后調(diào)整了下自己的姿勢，用抓著窗沿的手也把住繩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爬了下去，終于，她到達了地面，舞動著自己的手臂，示意我下去。我也學(xué)著她的動作，翻出窗外，兩只手把著窗沿，然后松開一只手去抓住繩子，另一只手也抓向繩子，我沒有往下看的勇氣，我閉著眼睛，一點一點地往下蹭。要是我有翅膀就好了，腦袋里突然這么想著，腳底便滑了一下，便垂直地趴在墻上，我的心臟好像突然掉入了沒有底的深淵?？朔丝謶趾?，我把腳又踩回了墻上，慢慢地蹭了下去。到達地面后，她更加開心了：“沒有受傷吧！”“還好，沒什么事?！薄澳蔷团芷饋戆?！”她抓著我的手，飛奔向大門口。果然如她所說，這里的監(jiān)管松懈了很多，我們竟然暢通無阻地跑進了車子里面。她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打量著車子。“好幸運！這是輛不錯的車子哪，應(yīng)該能開到220吧！”我沒有心情去理會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昂美?，乘客請坐好，系好安全帶，我們要開始飆車啦！”“哦?！蔽野寻踩珟瞪?，她便掛上了擋位，踩下了油門，直奔沙灘而去。大海變得越來越磅礴，浪花變得兇狠起來，逐漸靠近我，像要把我吞進去。恐懼如洪水般向我襲來，我立刻解開安全帶。

“你真要開進海里去？你瘋了嗎？快停車！我要下去！你瘋了吧！”

她沒有說話，笑著的臉頰僵硬起來。

“快停車??！我們會死的，都會死的！”

她還是沒有說話，又微笑了起來。車子的前方已經(jīng)沒有了路，變成了黑漆漆的海水。

“你這個瘋子！我要下車！”我索性把車門打開，跳了下去。

她又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淌了出來。

往?？雌饋砣岷偷暮Ｋ兊脠杂矡o比，我摔在上面，像撞到了鋼板一樣，我立刻沉了下去，沙子像刀一樣刮著我的臉頰，我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我睜開眼睛，強光穿過沒有窗簾的窗子，射在我的枕邊，迫使我又把眼睛合了起來。女人，車子，黑色的浪，刀一般的沙子，我猛地睜開眼睛坐了起來，眼前隨即便出現(xiàn)一團漆黑，我沒有因此停下來，搖搖晃晃地跑出房門，走廊的盡頭，我的面前掛著印有2105的牌子，木制的房門暗淡得反射不出一點光線，我用發(fā)抖著的手推開了房門。陽光灑在雜亂不堪的屋子里，空氣中的顆粒慢悠悠地在陽光中上下起伏，被推開的窗戶，沒有床單和被罩的床，桌子上的東西被海風吹散了一地，現(xiàn)在也乖乖地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我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好似已經(jīng)融入了這個房間一樣，屋子里還殘留一點點她的氣味，一點點。我不敢挪動自己的身體，怕驚動了她殘存的氣息，眼睛里卻有東西止不住地往外流。兩名穿著制服的人，從后面把我架了起來，把我送到了樓房的頂樓。穿著白色大褂的老人，問了我好多問題，我卻一句都沒有回答，最后他們無奈地搖了搖頭?！霸趺磿w和車子都找不到了?！蔽揖瓦@樣又被送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掩著面，蜷縮在被子里，鼻腔里布滿了她的味道以至于堵住了什么一樣，酸得讓我不住地把表情扭在了一起， 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像是被刀插著一樣，無論如何也拔不出。腦袋里不受控制般地浮現(xiàn)出她的笑容，可愛的笑，滿懷期待的笑，滿足的笑，還有我跳下去之前，那淌著眼淚的笑……

尸體和車子都找不到了……

尸體和車子都找不到了……

尸體和車子都找不到了……

她沒有死！她一定是在海上的哪個地方開車呢！我要去找她！可是，如何找呢，找到了，她會原諒我背叛了她嗎？會原諒我的懦弱嗎？

帶著長尾巴的毛茸茸的松鼠在綠油油的草地上抱著塔在打滾，帶著稚嫩翅膀的小孩躺在布滿紅色油漆的屋頂上曬著溫和的陽光。是小鎮(zhèn)在呼喚我！小鎮(zhèn)也是存在的，它就在云朵的中間，被云朵藏了起來！我抬起桌子旁邊的椅子向窗戶砸去，玻璃伴隨著巨大的聲響變成了碎片，掉落到樓下屋子里。我跑向窗子，沒有恐懼，沒有懦弱，向窗外躍了出去。

風輕輕地吹拂著，我能感覺到我背上純白的羽毛在抖動，我飛向云朵，下面的大海沒有波浪，沒有洶涌，跟天空是一樣的藍色，平靜的藍色，一輛黑色的轎車在海面上加速，減速，漂移。我笑了起來，憧憬著屬于自己的房子，在小鎮(zhèn)里的房子。

“云朵里面有小鎮(zhèn)！跟我一起去吧！”我拉著自己女朋友的手向窗子那里移去。“哪里有什么小鎮(zhèn)，你別開玩笑了好嗎？”“真的有啊，你沒看到嗎？”我一邊焦急地對著女朋友說一邊使出了更大的力氣?！罢娴臎]有，你別這樣好嗎！求求你了，別這樣了！”女朋友帶著哭腔向我吼道。“真的有啊，快跟我一起！”“求求你，不要再鬧了，真的沒有什么小鎮(zhèn)?！迸笥迅纱啾е业难米约旱捏w重來拖住我?！澳悄惴砰_我，我要自己去！不要攔著我了！”“真的什么也沒有，你別這樣子了，求你了……”女朋友哭得更厲害了。我卻更加賣力地挪向窗戶直到我家人回來。之后，我便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