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霜降
請原諒欒樹的眼淚
■ 凌霜降
攝影/夢為姑娘_ 模特/小小禎Branda
1
13歲的我,剛上初中,在別的女孩都在試圖裝大人的時候,我還在不顧臉上的嬰兒肥,心心念念地想放學后一定要去買早上看中的那根棒棒糖。
而10歲的你是遠近聞名的天才兒童,據(jù)說小學只讀了3年就跳級上了初中,同樣有著明顯嬰兒肥的臉,站在一幫十三四歲的少年中間,顯得格格不入。
或許,你當時喜歡我,和我長得什么樣以及所謂的“早熟的小愛情”之類的根本毫無關系,只不過是因為我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要小,正好與你相仿。
中學的第一個學期結束,10歲的你考了第一名,有自由選擇同桌和座位的權利。你環(huán)視一周,指了指我,對老師說:“就她吧?!比缓竽懔嘀鴷?,到教室第二排中間的那個位子坐下,拍拍旁邊的座位,叫我:“唐米甜,快過來呀?!?/p>
我莫名地覺得憤怒與尷尬,裝出霸道的樣子拎著書包走過去,伸手拍了一記你的腦袋:“小子,要叫姐姐!”
你并沒還手,但嘴不饒人:“有這么笨的姐姐嗎?”
年級排名80名的我,和你差了100多分呢。我惱羞成悲,趴在桌子上開始掉金豆子。
我確實幼稚,每當感覺無措的時候,除了哭,什么也不會。
李牧洋最先為我抱不平,他說:“唐米甜哪里笨了?人家也是班里前10名好嗎?是你太超常了好不好?哪有人才10歲就上初中,你干脆去考大學算了!”
你氣得小臉通紅:“她怎么不笨?不笨怎么不考第二名?名字都不能和我排在一起,就是笨!”
你真是小孩子的想法,喜歡一個小女孩,就要讓名字排在一起。
“為什么要讓唐米甜的名字和你的排在一起?”李牧洋帶著幾個男生一起起哄,“趙欒樹,你乳臭未干就想戀愛了呀?”
你有著智商奇高的大腦,可你居然一本正經(jīng)地思考著這句玩笑話,然后又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與其他的女生相比,我是更喜歡唐米甜沒錯?!?/p>
你的聲音不高不低,竟也不顧忌老師還在場,所有人為你的回答愣了一秒,緊接著,起哄聲、口哨聲此起彼伏,連老師都笑了。
我哭得更狠了。沒想到我都13歲了,還要被10歲的小屁孩如此羞辱。
一個男生喜歡一個女生最簡單直接的方法,便如你這般,考了第一名,讓她做你的同桌。
一個女生最窘迫的少女時期,就是居然被同學們嘲笑與一個10歲的小男孩是一對兒。
有一天,你忽然問我:“唐米甜,你為什么總是不笑?”
我為什么要笑?難道我要在別人嘲笑我和你是一對兒的時候,也跟著笑才顯得智商很高嗎?
你很委屈,你說:“唐米甜,你怎么話都不跟我說了?”
我沒空跟你說話,我和內心那個反抗你的自己在惡狠狠地打架。
2
壓抑會不會轉化為脂肪?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大家,絕對是有這種可能的。
作為一個在小學時也經(jīng)??嫉谝幻?3歲少女,我既瞧不上一個10歲的小屁孩居然次次考那么遙不可及的第一名,卻也無法通過努力奔跑去追趕。誰趕得上天才呀,況且你并不懶惰,我在做題的時候,你做得更多更快。
李牧洋這樣嘲弄我:“唐米甜,別努力了,跟著一個天才,還怕吃不上香、喝不上辣嗎?”
我內心憤怒得直想沖上前去和他打一架。
回到家,我化悲憤為食量,幾乎每天如此。于是,我14歲那一年,忽然之間就胖得變了形——一個14歲的女生,160厘米高,體重卻達到了150斤。我完全變了一個人,包括性格。你見過哪一個胖得快成豬的女生活潑可愛?我收起了我的活潑好動,變得安靜而憂郁。每天照鏡子的時候,我都覺得世界上一共有兩個討厭的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鏡子里的我。
11歲的你用一年時間就完成了初中的所有功課,在那個欒樹花開的夏天,收到了學校高中部的入學通知。
走之前,班主任為了證明我們是一個多么溫暖的集體,為你開了一個歡送會。會上,幾乎所有的同學都玩得很開心,甚至有人很直接地說:“趙欒樹,你走得好呀,你走了,壓在我們身上那個金剛石一樣堅硬的第一名也走啦?!?/p>
整個歡送會上,你是沉默的。你的沉默,與其他人的歡騰格格不入,如同過去這一年的每一天。
讓那些智商超常的孩子跳級讀書這種做法真是變態(tài),既讓普通的孩子壓力倍增,也讓天才的孩子覺得受傷。
那個夏天,校園里的欒樹花開得真盛呀,一陣風過后,校道上鋪滿了細碎的金黃。你知道嗎,趙欒樹,從那個夏天開始,欒樹成了一種對我而言很特別的樹,我每每經(jīng)過,總會無由地駐足,思緒飄忽。
3
我很努力地讀書,但我的身體也在很努力地長脂肪。
不知道為什么,有時候我吃著吃著飯,就扔掉碗筷淚流滿面。
媽媽天生體胖,她安慰我:“沒事,你正在長身體,等你長大后就會瘦下來了?!?/p>
可是我等呀等,除了我的體重又增加了幾公斤,其他的一切毫無變化。
媽媽又開玩笑地安慰我說:“胖也不怕,你不是一直有那個天才少年喜歡嗎?”
我對媽媽吼:“我要跟你說多少次,他已經(jīng)到高中部去了!”
趙欒樹,我知道,以我普通孩子的智商,想去追上你,簡直是個笑話??晌铱偸窍?,我什么時候能夠和你一樣呢,掌握的英語詞匯多到能在課堂上把研究生畢業(yè)的英語老師問得臉紅,語文老師讓大家背一段古文,你就把韓非的《五蠹》背了出來……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夠難住你。
可是我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我不努力奔跑,與你的距離就會更遠。
你回來過初中部一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特地來找我的。我只記得那天,你站在一棵欒樹下。那個深秋,校園里所有的欒樹都開始掉一種膠質的“眼淚”,黏黏的,落在地上,怎么也不干涸。
你長了一點個兒,雖然還不及我高,但已有了幾分清俊少年的樣子,特別是你的眼睛,竟清亮得如同潭水。你說:“唐米甜,用功點兒,我在高中等你,加油呀?!?/p>
我對你吼:“臭小孩,你等什么等!你又不是我的誰!”
有驚慌從你清潭般的眼眸中一閃而過,我看到了,但沒有把它們撿起來好好收藏。
我還太年輕,年輕到不懂自己忽然滋生的自卑與憤怒緣自何因,也不懂比我更年輕的你,是不是已經(jīng)早早地懂得了愛最開始的樣子。
我只能慌不擇路地開始向前奔跑,雖然不知道我是在趕路,還是在逃亡。
4
我15歲的時候,時常聽見學姐和學妹們或大膽或羞澀地議論:高中部有個12歲就跳級讀高三的神童趙欒樹,他不但是個天才,還是一個美麗少年。
偶爾也有人說起:“八年級那個第一名,叫唐米甜的,是個戴著眼鏡的大胖妹呀?!?/p>
她們還說:“第一名有什么用?胖成那樣,看一眼都是幻滅?!?/p>
我為這兩句閑言碎語哭了好幾天。她們知道我每晚做題到12點嗎?她們知道我整理的筆記每個學期都寫滿了5大本嗎?她們知道我周末從來沒有出去玩過嗎?她們憑什么說我的第一名沒有用?
媽媽不知道如何安慰我的憂傷,只好給我做了很多好吃的。但那些飯菜安慰了我的胃,卻把更多的重量負擔在我的心上。
那次,我們去高中部參觀,走到半路,女生們忽然雀躍起來,“哇,那是趙欒樹嗎?”
有個美少年拿著一本書,從開滿了黃花的欒樹下經(jīng)過,正好有微風輕輕揚起碎金般的落花,把美少年繪入了漫畫。但我想,大概再好的畫師,也畫不出你星子般眼眸的美吧。
12歲的趙欒樹,居然長成了美得讓人自慚形穢的少年,更令人恨得咬碎銀牙的是,他還是跑得那樣快,讓人無法追趕。
我屏住呼吸下決心,從今天晚上開始,我每天要多用功兩個小時。
5
16歲的初夏,我因為成績好,早早就被保送進了高中部的尖子班。
簽約那天,我有些得意,我騎著單車繞著高中部的校園外墻,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你忽然從墻上一躍而下,帶著幾朵路邊欒樹早開的黃花,飄飄悠悠地落到地上。
13歲的少年,俊秀的臉配著那雙清亮如明潭般的眼睛,竟然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風姿。
我被突然從墻上躍下的你嚇了一跳。6月的天,騎了一圈又一圈的我,一定汗?jié)褚律?,味道難聞,我被一片叫作自卑的海劈頭蓋臉地淹沒,想奪路而逃。
你看見我了吧,可為什么沒有跟我打招呼?因為我是一個160斤的胖姐姐嗎?我心里莫名地有些怨憤,你終于還是長成了一個庸俗的普通男生。
但事實上,作為一個13歲就跳級參加高考的天才少年,你也在憂慮,是否自己的人生真的需要跑得比別人快那么多。
世人世事,都是山下的人羨慕山頂?shù)摹耙挥[眾山小”,而山頂上的人羨慕山下的原野廣闊。與別人不一樣的人,也需要承擔與別人不一樣的痛苦。
但16歲的我當然不懂這些,我只懂在整個夏天里,任由內心的憂憤似這個城市隨處可見的欒樹的金色落花,鋪天蓋地,零落成泥。
我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那么自卑,我連“原來我喜歡趙欒樹”的原因都根本不會去想。我只知道罵自己,為什么你是一只又笨又胖又老的豬呢?
6
17歲的我,拼了命一樣讀書。而14歲的你,在某所著名大學的少年班里,聽說正在碩博連讀。整整一年,我都沒有見過你,我暗暗詛咒你這個美貌小正太一定要長殘,心里的更深處卻知道,你必定有了更好的風華。
高中部校門外臨街的地方,有一條長達百米的宣傳走廊,那里貼滿了從我們高中畢業(yè)考上名牌大學的榜樣的照片,每天都有不少新生前去膜拜那些了不起的學長學姐。而你的照片就掛在十分醒目的位置。照片上,你緊緊抿著的嘴角讓你有一種少年老成的味道。我忽然想起你還有點兒嬰兒肥的臉,你拍拍身邊的座位說“唐米甜,快過來呀”的樣子,像個小大人。
每天放學后,我都會在你的照片面前站一會兒才離開。我說不出來為什么要這樣做,我明明每每面對你時便覺得自慚形穢,為什么還要天天到你面前自取其辱?
有一天,李牧洋忽然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他哈哈大笑說:“唐米甜,原來你這樣的大學霸喜歡趙欒樹那樣的未成年小正太呀,你這是老牛吃嫩草呀,哈哈。”
李牧洋是一個用喋喋不休來度過壓抑的青春時光的男生,他熱衷于研究哪個女生喜歡上了哪個男生,或者哪個男生在暗戀哪個女生。他無聊得和其他男生用一個漢堡打賭:又胖又壯的唐米甜會喜歡什么樣的男生。
青春年少的時候,我們很少會明確地知道自己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于李牧洋來說,是長期地注意和欺負一個女生,于我來說,是跟在你身后盲目地向前跑。
也許是因為我太憤怒,也許是因為我太壓抑,我忽然撲了過去,似一個無畏的潑婦。李牧洋因為沒有想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而驚愕得呆住了,甚至忘記了躲避。
一個胖子的憤怒是可怕的,李牧洋被我打破了頭,撞脫臼了左手臂。但我拒絕道歉,學校只得通知我媽媽把我領回家。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悲傷,不憤怒,也從未后悔。
這是一個女生自卑而自傲的最后尊嚴:我在心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藏得那么艱辛的秘密,怎么可以被人用那樣的語氣說出來!
特別是,這個秘密是關于你的,趙欒樹。
7
18歲這一年里,我從來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我為了與我的脂肪說再見,餓著肚子寫作業(yè),餓到哭。
我不是要變得多瘦,我知道就算我變得很瘦,也不會驚才絕艷。只是,我想我已經(jīng)落后你太多了,若想跑得快一些,我就必須得輕一些。
我和我的過去斷絕了一切的聯(lián)系,我甚至改了名字。我現(xiàn)在不是又胖又壯的唐米甜了,我是不胖不瘦、不美不丑的普通高中女生唐一哲。
可笑吧,我為了逃避我的過去,甚至給自己起了一個完全看不出性別的名字。
除了成績好一點,唐一哲的一切都乏善可陳。這樣很好,這樣我就可以繼續(xù)收藏那個關于你的秘密。
這一年夏天的每一天黃昏,我都在你家附近的街道上騎單車,我甚至知道那附近的五條街道上種了多少棵整個夏天都在掉著傷心黃花的欒樹。
18歲的我在為一個15歲的少年用心、用力、用功這件事情,實在是不可說、不必說、不能說。所以,我只能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以安慰我奇奇怪怪的心。
其實這一年的夏天,我是見過你的。那天,我站在某一棵足夠大的樹后面,看你跟著你的母親辦完護照出來。15歲的你又高了一些,臉龐仍清秀俊雅,對你的母親溫和恭順。
你變得多么好,你又將要走得多么遠。
那個護照會讓你離我更遠吧?五千公里以外,還是五萬公里以外?或者是更遠更遠。
我想沖過去問你:“趙欒樹,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唐米甜?!笨晌业哪_似生了根,不能移動分毫?!巴麎m莫及”這個詞,原來有著這樣難以忍受的滋味。
8
19歲,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拼盡了血淚,卻還是以一分之差與你讀過的那個大學失之交臂。我想,現(xiàn)實再一次告訴了我,為什么你是天才而我只是普通人。我有些挫敗,卻也很快接受了現(xiàn)實。
我用一本的高考分數(shù),去讀一所三流院校,只因為那所大學和你讀過的名校在同一座城市。
開學的第一天,我就買了全套的考雅思和托福的資料。因為我聽說,你在英國。
每當背單詞背到想吐的時候,我就騎著單車到你待過的大學里轉悠,想著,你也許曾在這棟教學樓里上課,曾在這片草坪上小憩,曾從這棵樹下經(jīng)過。
我回想起我的心是以怎樣的過程,似一顆小石子,無聲無息地沉入了一片叫作趙欒樹的湖。是從課堂上無數(shù)次妒恨地看著你流利而完美無缺地回答問題的那些瞬間開始的,還是從你說出“唐米甜,用功點兒,我在高中等你”那句話之后開始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些少而細微的點滴,被我一一記取,仔細放在心底碼得整整齊齊,不曾缺少任何細枝末節(jié)。
你說過你會在高中等我,你說謊。你什么時候等過我?你天生就有巨大的翅膀,你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我奮力奔跑,卻只不過是蟻行幾寸。
后來我明白了,不是你不等我,而是你的翅膀巨大而華麗,它本能地帶著你向更高更好的地方飛,于是你看到了更美更好的風景,于是最初你喜歡的可愛的小女生,就像一朵煙花,慢慢地湮滅在更美麗的星空。
每年夏天欒樹花開的時候,我就特別想念你,誰叫你就叫趙欒樹呢?但其實我為什么要想你?我們是曾兩小無猜,還是曾相濡以沫?都沒有。可是我的心就像燦爛地開過花后的欒樹,一滴一滴地滴落著似乎永不干涸的膠質眼淚。
9
我與你的故事之初,只不過是一個曾經(jīng)可愛而被你喜歡的普通女孩,和一個聰明得無以復加的天才男孩,在一起做了一年的同桌。在那一年里,我甚至還因為某些莫名其妙的憤怒與自卑藏起了笑容。
真奇怪,也不是什么朝夕相對、不離不棄,又怎么會長成了這樣糾纏的曲線?
我不知道原因,也不去深究。愛若有原因,又怎么叫愛?
我的20歲,仍然是除了雅思功課,除了去你曾讀書的大學瞎轉悠、在某棵欒樹下發(fā)發(fā)呆之外,種種皆乏善可陳。
我在雅思補習班里遇見了故人。
李牧洋叫了我好幾聲,我才把他認出來。他的嘴還是那么碎,他說:“唐米甜,你走得真干凈呀,我以為我這輩子都再也不見著你了呢?!?/p>
我沉默半晌,才說:“我叫唐一哲?!?/p>
20歲的我,不再那么懼怕別人知道我喜歡你這個秘密,但是我也不想再做那個又胖又丑又自卑的唐米甜。
“唐一哲?這名字不好聽,唐米甜多好聽呀?!崩钅裂蟾谖疑砗筻┼┎恍?。
我對他不理不睬,他仍然跟著我回到了我的學校。在校門口,他夸張地大叫:“我暈,咱倆還是校友?你這樣經(jīng)??嫉谝幻膶W霸為什么會和我這樣的學渣是校友?”
過了幾天,李牧洋來找我,遞給我一張紙,說:“這上面是你的小正太的推特、微博、微信、QQ賬號,還有聯(lián)系電話。不用謝,請叫我雷鋒?!?/p>
我接過那張紙的樣子,一定非常手足無措,李牧洋忽然嘆息一聲說:“智商雖然高,可情商低得呆萌呆萌的,就你這樣,怎么倒追到天才小正太呀?”
我沒有對李牧洋發(fā)火,我終于成長為可以自己慢慢消化憤怒與思念的女孩,而我也終于有了敢收下你的聯(lián)系方式的勇氣。
我加了你的QQ,隔了一天才通過了驗證。你沒有問我是誰,你的頭像只亮了一會兒就暗了。
我去看了你的微博,不過是一些學術會議的照片,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風景照。
李牧洋說:“沒辦法,天才們就是這么特別……無聊?!比缓?,他拿出手機遞給我,“不過我有一張他秒刪掉的?!?/p>
照片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大概是用像素不太高的手機拍的:一個又胖又壯的女孩,穿著一件灰不溜秋的T恤,騎著一輛單車,從一樹黃花的欒樹下經(jīng)過。她一定騎得很快,所以身影都有些模糊,單車的輪子揚起了點點黃花。
我不會忘記,那是16歲的不管如何建立自信卻仍然覺得自己低微如塵的我。
我喜歡的人,不管我有多胖多丑,正好也喜歡著我,仍然喜歡著我。篤定了這個事實的感覺,就似原本一貧如洗的人忽然得到了全世界的財富,我慌亂地接受,然后不斷地去質疑。我一次又一次地問李牧洋:“真的嗎?這真的是他拍的照片嗎?是他拍的我嗎?”
李牧洋大概被我問得極煩,有時候會大吼:“信不信由你!”
那時候我不知道,被人相信了謊言的人也會惱羞成怒。
10
21歲時,我終于拿到了你所在的學校的邀請函。
我打算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拿著那張被你秒刪掉的照片問你:“小毛孩,你是不是也有點兒想念姐姐我?”
21歲的我,也許因為用功,也許因為積極地學會了穿衣和化妝,又也許因為這幾年我從來沒有放肆地吃過一頓飽飯,我瘦了一點兒,好看了一點兒,用李牧洋的話說就是:“讀書還是有用的,有氣質,仔細一看,也算個第二眼美女?!?/p>
趙欒樹,我覺得成了第二眼美女的自己,才終于有了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資格。
在我終于越過山巒重洋,站到你的面前時,你看了我好一會兒,才問我:“唐米甜,是你嗎?”
是我,是我,當然是我!我的心在呼喊。是真的嗎?你這個早熟的小毛孩,你10歲的時候就記住了我的臉,不管我是胖是瘦,是丑是美,你都記得嗎?
我拿出證據(jù)——那張存在李牧洋的手機里、后來被我洗出來的照片,說:“是我。你為什么要把我以前的丑照片放在你的微博上?”
你看了一眼那張照片,然后笑了,說你沒有。我以為你是不好意思承認,因為你見到我時真的很驚喜,你說:“唐米甜,難得遇見故人,一起吃午飯好不好?”
當然好。
如果有人在那一刻拍下我的照片,一定會發(fā)現(xiàn),我笑得就像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中的傻瓜,有點兒受寵若驚,然后小心試探著卻不敢靠近。
我不靠得太近是對的。我這樣的蝸牛,低著頭向著你一路狂奔,一寸一寸、一尺一尺,終于到達了你的身邊,唯一忘記的事情是抬起頭去看一看,你是不是已經(jīng)牽起了別人的手。
事實上,你記得我,大抵不過是因為記憶力特別好。
那個女孩有著小麥色的皮膚,淺棕色的眼睛。你牽起她的手,十指緊扣。你這樣向我介紹她:“唐米甜,這是我的女朋友琳達。”
英國的天,忽然就暗了。
李牧洋打來電話問我:“見到他了嗎?在一起了嗎?你要感謝我這個媒人你知道嗎?那張照片是我拍的,為了給你勇氣才騙你的,你不謝謝我,對得起我嗎?”
我想對李牧洋破口大罵,我恨不得立即飛回去對他拳打腳踢,可我最終只能握住話筒默不作聲地淚如雨下。
李牧洋,我忽然理解了他,因為我愛的人另有所愛的滋味,我此刻感同身受。
11
25歲,我是你的故鄉(xiāng)好友唐米甜,是琳達嘴里那個不愛說話卻十分聰明的中國姑娘依黛。
李牧洋問我,既然你已有所愛,為什么我還不離開。我不是不想走,我是走不了。我總是想著,只要我待在你的身邊一直等,黑夜也許會過去。即使光明不會到來,那也沒有關系,你還記得我,我能像一個朋友一樣待在你的身邊,也是我所企望過的幸福。這個希望把我變成了一滴難以清除的欒樹的膠質眼淚,黏黏地落在你的周圍,不肯干涸,不肯消散。
然后,你結婚了。
你結婚的那天,琳達幸福得哭了,你伸出修長的手指抹去她的眼淚,輕輕地吻她的額頭,真是惹人艷羨的一對璧人。
那天參加完婚禮后我做了什么,我都忘記了,只記得某條路上的欒樹忽然之間像瘋了一樣開滿了亮黃的小花,密密麻麻得讓人眩暈,停在欒樹下的車,一夜之間便似蓋了一層明黃的紗。是為了慶祝你得到了幸福,所以這些欒樹的花才開得這樣不管不顧嗎?
你有了你的幸福生活,而我生活在一種可恨又可憐的執(zhí)念里:我搬進你住過的公寓,去學你學過的專業(yè),努力申請進入你工作過的研究所工作……
我想明白了,你是真的喜歡過我,就像10歲的男孩喜歡一個可愛的女孩那樣喜歡。所以,現(xiàn)在你也是真的喜歡琳達,就像一個男孩長成男人后喜歡一個女人那樣喜歡。
有沒有遺憾?有的。當你成長為男人后,你喜歡的人為什么不是我?我問過億萬次。
要不要放手?要的。只是,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從那個拼盡全力愛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女孩,變成一個面對愛恨都云淡風輕的成熟女子。
12
我在公寓門外的小空地上種了一棵欒樹,它似乎以我內心那些積蓄了許久卻無處安放的愛情為肥料,長得飛快。夏天它開花的時候,我就笑得多一些,秋天它結果的時候,落下了膠質的眼淚,于是我也被陰霾籠罩。
有一天,鄰居忽然來投訴,他說我總是不給我的欒樹治病,讓蚜蟲分泌的膠質落到他的新車上,讓他十分難受。
原來,欒樹的“眼淚”并不來自欒樹,而是來自一種極其熱愛欒樹的蚜蟲。
我給我的欒樹噴了藥,它的“眼淚”停了幾天。但幾天之后,“眼淚”又回來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噴藥,蚜蟲們也一次又一次離了又回。
李牧洋飛過了山巒重洋來找我,他說:“唐米甜,趙欒樹愛上了別人,但李牧洋沒有,忘記過去,繼續(xù)向前走不好嗎?”
我沒有不繼續(xù)向前走,只是我心里住著那種只愛欒樹的“蚜蟲”,不管我用什么方法驅趕它們,它們總是離了又回,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它們啃食了我感知愛和痛的神經(jīng),我變得很鈍,愛開始得很慢很慢,然后很用力很用力,愛很久很久。
痛也是。
13
你和琳達的第二個孩子出生的時候,你問27歲的我:“唐米甜,你怎么還不戀愛?你在等什么嗎?”
我后來認識的所有人,都叫我唐一哲或者英文名依黛,只有你,一直叫我唐米甜。我不知道這是你的無意還是你的堅持,我只知道,只要你愿意叫,唐米甜就一直還是我的名字。
我笑著回答你:“是呀,我在等呢。”
你和琳達一起鼓勵我,說屬于我的那個親愛的他也一定在前方等著我。
是的,親愛的欒樹,我在等,我在等著自己不再愛你,我在等著自己慢慢忘記。
可是,親愛的欒樹,我這么愛你,愛到只要看到你幸福我也覺得幸福,然后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云也淡風也輕,我又怎么能輕易忘記?
所以,沒有關系,一直看著你,一直等下去,也是鈍感人的另一種幸福。
編留言
我們身邊有許多“鈍感星人”,他們慢熱、遲鈍,有時你甚至會覺得他們“軸”得令人崩潰,但在他們波瀾不驚的外表下,是一顆柔軟而善良的心在踽踽獨行。所以,如果下次你再遇見這樣一個人,請給他一個安慰的微笑或者溫暖的擁抱,好嗎?(By涼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