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海山
思父帖
湯海山
曹日兄深夜訊告:“今天父親節(jié),緬懷小時候常把我們扛肩頭的父親?!蔽覍θ魏喂?jié)日無感,但他的話觸動我心,即記事若干,懷念父親。年幼失恃,父親亦父亦母,父子相依為命。我在父親肩膀上度過童年。父親田間勞作、走親訪友、外出參觀或開會,不拘數(shù)里、數(shù)十里,隨時掮來掮去。每到一處地邊田頭,我都安靜,或坐,或臥,有時稍稍行動,并不走遠。人多稱我乖。日后喜歡看天,看云,聽風(fēng),淋雨,能動,也能靜,可群歡,也可獨樂,成年累月遠游不煩,一旬半月自閉不厭。七八歲時,我有過兩險。一次,父親掮我往十廿里外的平望公社前進大隊,訪友吃酒。他有習(xí)慣,吃得再晚,路再遠,不在外過夜。飲至子時,賓主盡歡大醉,父親決意回家。才過村橋,父跌入一深闊渠道,我也從他肩頭滾落水中,水沒全身,嗆水數(shù)口。連爬帶滾,我迅捷攀上渠堤,不哭不叫,牽拉父親的手,掉頭就朝他朋友家走。不肯再回家。主人一家見我父子返回,渾身濕透,大驚。又慶幸我沒被淹死,大贊。翌日,父笑贊:“小赤佬真乖。”母親死后,父親成酒鬼,一日午晚夜三頓,酒友遍布百里方圓,次次掮我往返。父親過世后,每年清明到父親墓地,我必祭酒一瓶。
又一次,獲知父親要搖船去蘇州,不愿帶我。我一夜不睡,天朦朦亮,趁父親搬運櫓篙船具,悄悄起床,先溜到船上,藏進船梢后艙,掩上艙蓋。待船起航,瞇睡一會,聽浪激船身,估計已到太湖上,推開艙蓋。父親見我忽從艙口冒出,又驚又惱,但又無奈,只得同意隨他去蘇州。那是我首次蘇州之行。在萬年橋附近,上岸看野眼,我差點走失。幸被尋回。我父子緣分深不可散。
講點軼事吧。父親一生不喜拍照,生我時已四十多歲,我記得的都是他花甲之后的容貌了。最年輕的一張,是六十五歲左右的一寸身份證照片。作遺照的,已是八旬后的留影。曾拿相機給他拍照,都被拒絕。父親和姑媽,到老都是曾經(jīng)俊俏模樣,清爽干凈,不胖不瘦。父親火化的清晨,老姑媽堅持到殯儀館送他,我擔憂年邁傷心,誑她紙棺不能看遺容,她無奈,只問一句:他神氣嗎?我說,非常神氣,帥極了。她唯一顧念弟弟的,是神氣。姐弟倆面貌相像,性格脾氣也像,都喜歡喝酒,都不喜歡照相、看醫(yī)生。父親很不屑地講過,大概廿五歲時,有個外國人請他做模特,坐了好幾天,畫一巨像,可是他不喜歡,很不耐煩,勉強畫好后臨馬路懸于永安公司大樓。我不知他的青年形象,或是一幅永安公司形象代言,或是商業(yè)廣告畫。我笑他無知、浮躁,不懂機會,浪費自身姿質(zhì),不然,也許會成名演藝圈。他說,時人鄙視,你奶奶更厭惡。
有兩三年,我沒從父親的死亡里回過神來。一次,在北京的賓館瀏覽雜志,看到趙文煊《上海往事》劇照,大為驚訝。突然發(fā)覺,演員趙文煊酷似父親。他的劇照,可作中年父親的相片看待。個子、體形、面形,尤其眼睛、濃眉、深酒窩,又粗又硬絡(luò)腮胡子刮凈后的青光臉頰,如從一個模子出。侄女告訴我,放《大明宮詞》時,她問過奶奶:趙文煊跟你和舅公像不像?她答,嗯,像的。我還想從《上海往事》尋找父親身影。十五歲起,父親近二十年在上海,風(fēng)華歲月,都在上海灘上。住在法租界,出入有車,開壞過兩輛轎車。他對上海的熟識,幾乎無人可以比擬。他去過上海灘所有的舞廳,知道所有的馬路,連哪里有廁所都了如指掌。我年少時,對父親嘮叨陳年舊事,極反感,每次聽到,非諷即走。姑媽曾證實,那時父親從上海回來鄉(xiāng)下看她,衣服鞋帽等行頭載了十八輛黃包車,頭戴禮帽,一身洋裝,裘皮大衣,穿得像毛野人。還帶著上海阿姐。姑媽說話,不會虛誑。父親沒后,我最痛悔不曾認真聽父親講過去。他的往事和細節(jié),多已永遠失落。
父親在上海時,有個同名同鄉(xiāng),吳江八都人,好像姓陸,一次,賴在父親家不走,直到深夜,愁眉苦臉,逼問之下,才說被小斧頭幫盯上,不敢回家。父親說,不回家不是辦法,連夜就送你回家。那人害怕,父親說,不要緊張,并肩走,你挽著我臂。近陸家,路兩邊樹下,果然有兩兩三三人影,他倆若無其事,走馬路中間,斧頭幫眾吃不透,不敢貿(mào)然動手。上海租界魚龍混雜,各種路數(shù)幫派,父親冒險,助那姓陸的僥幸逃過一劫。但陸后來逃往香港,將父親家里財物洗劫一空。
父親死后,我特意重看《上海灘》電視劇,從一些舊場景和影像,老上海馬路上的雪中漫步,駛過的舊式汽車,外白渡橋的江中流影,黑色禮帽和長長的白色圍巾,以及血腥的刀光劍影,尋思父親事跡。他沒像許文強死在上海馬路上,也沒有出國,厭倦都市生活后,逃隱鄉(xiāng)下老家耕種為樂,并在許多年后生下我。給我一片遙遠的隔世記憶。與許文強比,父親應(yīng)是另一類型,風(fēng)流倜儻相近,活躍租界,會英語,有武功,穿最好的意大利軟質(zhì)皮鞋,開最新的美國時尚轎車,有野鶴的閑逸,有美人的糾纏,揮霍錢財,結(jié)義江湖。但他從無信仰,沒有野心,沒有志向,無意功名,揮金如土。只是一個世俗的平庸人。他不可能成革命者,也不會是流氓惡棍。不入幫會,不媚東洋人西洋人,也不受當時南京政府誘請。那個時代,不乏各種風(fēng)險,也有各種機會。常對我說,他的命是撿來的,槍口頂過頭,能活到現(xiàn)在知足。
受土改幻影引誘,父親回吳江鄉(xiāng)下分田,做農(nóng)民。也仗過一次義。時糧食緊缺,鄰村一窮人來借米,僅有幾升,父親借他一半。那時的妻子責(zé)怪他,嘀咕一夜,父親通宵不得安寧,到天亮,說:吵煞人,不就借個米,想過就過,不想過就回娘家吧。就去震澤大貴樓吃早茶。茶畢歸來,家中空無一人,鄰居告訴,看見那女人攜兩女兒乘汽車走了。一個月后,女人來,說娘家工廠需要人手幫忙,讓父親一道到望亭生活。父親不肯。許多年后,母親早已不在人間,我問父親:想不想尋找?如想,我給你找。他說,不找。我說,也好,我家這么窮,就算找到,人家恐怕也不認。仗義是他的性格,仗義的結(jié)果,是他的命。田地夢幻滅,父已一無所有,卻誓不再返上海投我祖母,孤零零參加“遠征軍”到菀坪,開墾太湖,住茅屋,勞田間。與我母結(jié)侶三年,即逢十年浩劫,妻亡子幼,家貧如洗,還被誣“忠義救國軍”挨斗,父仍不失其樂??治沂芎髬寶?,絕意續(xù)弦,與我同甘共苦又四十年。身為農(nóng)民,破帽遮顏,脫盡往昔風(fēng)貌,偶露一手,仍有驚人之處。六十多歲,還能摔倒兩三個青年壯漢,于八仙桌上騎自行車繞圈,但絕不擺弄汽車。轎車方興時,我開玩笑,司機吃香,是否開車賺錢?他回我話,此生不再開車。
父親到死猶有氣質(zhì)和尊嚴。病重之際,離開姑媽家,臨別,對胞姐說:這是最后一次到你家,你年紀大了,我死了,你不要再出來,就此別過。說完上車,頭也不回。從震澤到松陵,路經(jīng)平望大橋(近殯儀館),忽對我囑咐:我的骨灰,不用骨灰盒,不要帶回去,出火葬場大門,就扔到河里。在醫(yī)院,醫(yī)生、護士看診到床頭,他必說謝謝,還不許護工端水拿碗。護工抱怨整天無事,他嚇唬:敢動一動,打你。邊說邊揚拳頭,做個鬼臉,笑了。父親患胰腺癌,世上最兇惡劇痛的絕癥之一,從沒叫喚疼痛。在醫(yī)院做了三年的護工,動容道:沒聽到老伯伯哼過一聲,沒見過這樣的病人。
最后時光,他回憶上海風(fēng)物人情,偶爾說洋涇浜英語。時提一些問題考人,如早餐吃面包,與咖啡還是牛奶搭配好?問:上海什么最難吃?上海的面最難吃。他說醬蒸的茄子最好吃,等身體好了,做給我們吃。讓他喝點牛奶,他說不好喝,年輕時天天早上一杯牛奶、一杯咖啡、幾片吐司,吃厭了。又問,吐司是什么,知道吧?好友送我一筐白沙枇杷,他喜歡,卻不肯多吃。他要吃醬菜,我買了幾種,每種又只吃一點點。他說:“我什么好吃的都吃過了,可憐你們,許多好吃的,現(xiàn)在吃不到了。趁年輕多吃點,到老時,眼睛想吃嘴巴不想吃了?!?/p>
父親后半生窮困潦倒,不曾影響平靜的快樂。天天吃酒日日無憂,酒后茶余,回憶上海生活,沒有留戀之情,更從未后悔。只是如述前生軼事。他覺得比別人富足,活過幾次人生。整理他的遺物,看到兩本筆記簿,一本寫日記,另一本寫的都是英語單詞。他在溫習(xí)上海時期經(jīng)常使用的語言。
我希望他在天國仍如年輕時神氣、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