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 迅 綦麗潔
劉心武:我是馬拉松式的寫作者
文|施 迅 綦麗潔
幾十年來劉心武始終活躍在文壇,筆耕不輟。他曾不止一次地說,自己是一個馬拉松長跑式的寫作者。
劉心武
2017年5月28日,《劉心武自選集》新書發(fā)布會在北京金融街字里行間書店舉行。75歲的劉心武在交流會上講述了從事文學(xué)寫作60年來的心得?,F(xiàn)場來的粉絲既有當年《班主任》的讀者,也有許多在校學(xué)生。
幾十年來劉心武始終活躍在文壇,筆耕不輟。他曾不止一次地說,自己是一個馬拉松長跑式的寫作者。
2016年,某出版社推出26卷本《劉心武文粹》時,劉心武說,“有時候需要把自己作為一個個案,提供給文學(xué)史的研究者研究——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發(fā)展過程中,他是怎么過來的,這個人當初多么幼稚可笑,寫的東西多么糟糕,但是他又引起了轟動,作品又很有爭議。有些作品現(xiàn)在看來還有一定的比較久遠的審美價值,雖然很雜駁,但是要做一個羅列,這就是文存的意義?!?/p>
劉心武1942年出生于成都,8歲跟隨父母移居北京,曾當過中學(xué)教師、出版社編輯、《人民文學(xué)》雜志主編。他在1977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班主任》,被認為是“傷痕文學(xué)”的發(fā)軔作。
在成名之前,劉心武已經(jīng)堅持寫作多年。他的第一篇稿子是評論蘇聯(lián)的拉夫列尼約夫的小說《第四十一》。稿子被某雜志刊登之后,編輯以為他是一個學(xué)究,就用墨筆在很高級的宣紙上給他寫親筆信,希望他多多賜稿。后來他們一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劉心武高中沒畢業(yè),還是未成年人,讓人失笑,就把后來的稿子退了。
寫《班主任》時,劉心武自己也心里打鼓:這不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嘛!這樣的稿子能公開拿出去嗎?在發(fā)表欲的支配下,他終于還是鼓起勇氣,投給了《人民文學(xué)》雜志。
這篇小說今天看來并不成熟,但當時帶來的反響卻超出他的想象。既有工人打聽他家地址找上門來表達喜愛,也有人給“有關(guān)部門”寫匿名信指斥《班主任》等“傷痕文學(xué)”作品是搞“修正主義”,還有人勸其“不要走得太遠”。
海外對《班主任》不吝贊美,甚至稱他為“傷痕文學(xué)之父”。
“那時候,這樣的‘海外反響’越多,便越令一些人對當事人側(cè)目。因此我在頗長一段時間里,心里都不是非常踏實。”劉心武說。
1981年,他應(yīng)日本《文藝春秋》社邀請訪日期間,主辦方帶他們參觀一座日本古代監(jiān)獄模型時,翻譯小姐對他說:“你是不是差一點被關(guān)起來?”“文革”期間,她在中國待過,后來在異國讀到《班主任》時,還為劉心武捏了一把汗。
“這種心理狀態(tài),29年過去,不要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難以理解,就是我這個當事人,回想起來,也恍若一夢!”劉心武曾感慨。
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劉心武的作品具有特殊的價值。陳丹青曾自曝,當年在雜志上看到劉心武的《立體交叉橋》時,喜歡得不得了,立即撕下來,帶著它飛往美國。
劉心武的再次爆紅是因為《紅樓夢》。2005年,劉心武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欄目上講秦可卿專題,2011年又出版《劉心武續(xù)紅樓夢》,都在中國掀起一股“紅樓夢”熱潮。
這個系列講座觀眾數(shù)量龐大,不但有中老年人,還有相當一部分年輕人,包括在校學(xué)生。劉心武的觀點頗具爭議,有人叫絕,有人抨擊,相互辯論。讓劉心武感到最可喜的,是這個系列節(jié)目引發(fā)出了閱讀《紅樓夢》的興趣,沒讀過的要找來讀,沒通讀過的打算通讀,通讀過的還想再讀?!熬W(wǎng)上關(guān)于對《紅樓夢》的討論,角度更多,觀點更新,分析更細,揭示更深,我從這些不同的反應(yīng)里,真是獲益匪淺?!眲⑿奈湔f。
在劉心武看來,紅學(xué)研究應(yīng)該是一個公眾共享的學(xué)術(shù)空間,他借用了蔡元培的八個字,“多歧為貴,不取茍同”——誰也不應(yīng)該聲稱關(guān)于《紅樓夢》的闡釋獨他正確,更不能壓制封殺不同的觀點,要允許哪怕是自己覺得最刺耳的不同見解發(fā)表出來,要有平等討論的態(tài)度、容納分歧爭議的學(xué)術(shù)襟懷。
“我的研究,屬于探佚學(xué)范疇,方法基本是原型研究。從對秦可卿原型的研究入手,揭示《紅樓夢》文本背后的清代康、雍、乾三朝的政治權(quán)力之爭,并不是我的終極目的。”劉心武說,對秦可卿的研究只是一個突破口,好比打開一扇能看清內(nèi)部景象的窗戶,借此進入《紅樓夢》,領(lǐng)悟里面的無窮奧妙?!?/p>
劉心武說,說到頭,他的秦學(xué)究竟是否能夠成立,并不是一個多么重要的問題?!斑@個系列講座,引發(fā)出了人們對《紅樓夢》的更濃厚的興趣,讀《紅樓夢》的人更多了,參與討論的人更多了,紅學(xué)在民間的空間,因此大大拓展,這才是最重要的。”
研究紅樓夢的爭議尚未完全散去,2012年,劉心武又開始評點《金瓶梅》,很多人痛心疾首地對他說:你這是要晚節(jié)不保啊。劉心武不理解,在他看來,作為一個普通中國人,一生一次《紅樓夢》都不讀,很遺憾;一生對于《金瓶梅》總是誤解,也很遺憾。
劉心武第一次“結(jié)緣”《金瓶梅》,已經(jīng)是在改革開放以后,讀的也不是全本,但《金瓶梅》中寫實主義的文本達到的高度、人物的刻畫功力還是讓他震驚乃至相見恨晚。
書中的人物性格完全不是符號化的,“潘金蓮很兇惡,武大郎不死,她跳到武大郎身上,拿被子把他捂死,非常殘暴。但是她也有直率的一面,她跟西門慶吵架的時候非常不畏強暴;還有乞丐乞討的時候她也是很熱心地施舍,她也有善良的一面。《金瓶梅》把人性當中的真假善惡、是非良善寫得非常鮮活真實?!?/p>
劉心武還看到了更多。他說,《金瓶梅》里描述了一個很黑暗、很墮落的社會,整個社會生活負面的東西很多。但是由于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社會的相對穩(wěn)定,創(chuàng)造出一種從上到下富人和窮人的共享繁華。
十多年里劉心武參閱了大量資料,最后從《金瓶梅》的成書之謎、西門慶死亡之謎、大結(jié)局之謎、影響《紅樓夢》之謎等31個謎題入手來談。面對種種爭議,他不是毫無壓力,但他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金瓶梅》是《紅樓夢》的祖宗。沒有《金瓶梅》,也就不會有《紅樓夢》”。
不少人說劉心武脾氣有點“怪”。《紅樓夢》中,劉心武最喜歡的是妙玉。“我有時候和妙玉一樣,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性格也很孤僻?!彼话悴唤邮懿稍L,也不參加文學(xué)會議,跟文化圈的活動基本不沾邊。
身為“正局級干部”的劉心武對記者說過:“雖然我有用車待遇,但一次也沒享受過。我自己打車,不報銷。因為我有版稅,付得起這個錢?!薄拔以缇筒皇菍I(yè)作家了,沒有寫作任務(wù),也不用報計劃,更不用自己驅(qū)趕自己,就是賦閑、退休,自己過活。”
東方出版社出版的《人生有信》里,劉心武記錄了與孫犁、冰心、夏志清、余英時、蔣孔陽、馮牧等數(shù)十位文化名人的信函,以細膩的筆觸記錄了那一代文化人同氣相求的真誠善念。
劉心武和著名美學(xué)家蔣孔陽的情誼,始于中篇小說《立體交叉橋》。當年這部小說引發(fā)爭議,蔣孔陽發(fā)表了長篇評論予以充分肯定,并從此開始二人之間長達20多年的書信往來。雖然兩人始終緣慳一面,但蔣先生當年的鼎力扶持讓劉心武終身難忘。
“這些書信牽動出我絲絲縷縷五味雜陳的心緒。當時代浪濤的相激相蕩將我們拋到同一種困境中時,我們能夠相濡以沫,互相激勵,互相聲援。30年前那些雨絲風(fēng)片,如今回想起來,有若許亮光,若許暖意,也有若許混沌,若許惆悵?!眲⑿奈湔f。
劉心武曾在一家小書店里偶然發(fā)現(xiàn)《黃金時代》,他一口氣讀完,“多年來沒有這樣的閱讀快感了”?;丶液笏ⅠR打了一圈電話詢問王小波的聯(lián)系方式,迫不及待打通電話后報上姓名,那頭的王小波懶懶地“唔”了一聲。劉心武一時不知該如何介紹自己,只好直截了當?shù)卣f:“看了《黃金時代》,想認識你,想跟你聊聊?!钡诙煜挛?,兩人約好見面,一直聊到夜里十一點飯館打烊。
“這一天我沒有白過,我多了一個談伴,無所謂受益不受益,甚至可以說并無特別收獲,但一個生命在與另一個生命的隨意的、絕無功利的交談中,覺得舒暢,感到愉快,這命運的賜予,不就應(yīng)該合掌感激嗎?”多年后,劉心武依然記得那種暢聊之后的滿足感。
有一次,兩人聊到靠寫作生存的問題,王小波說,他有開載重車的駕照,必要時可以上路掙錢。
劉心武的朋友、文化學(xué)者張頤武說,當王小波還默默無聞時,劉心武逢人就介紹,說有一個特別了不起的作者。但王小波離世且名聲大噪后,劉心武卻退后,很少提及兩人的密切交往。
中學(xué)時期劉心武就愛畫水彩寫生,常畫城里的古典建筑。在《王小波,晚上能來喝酒嗎》里,他畫了一幅五塔寺的水彩寫生?!吧?,王小波只相當于五塔寺,冷寂無聲。死后,他卻仿佛成了碧云寺,熱鬧非凡?!?/p>
劉心武于2011年在《劉心武續(xù)紅樓夢》簽售現(xiàn)場
1984年,劉心武的首部長篇小說《鐘鼓樓》刊載于《當代》雜志,后獲得了第二屆茅盾文學(xué)獎。小說講述了20世紀80年代北京鐘鼓樓下的一個小雜院,在12個小時里發(fā)生的故事,濃縮了人生百態(tài)。
劉心武天生是喜愛寫底層人物的。他有很多平民百姓朋友,像農(nóng)民朋友三兒,“的哥”朋友青嶺。
退休后,劉心武在京郊溫榆河畔買下農(nóng)舍,取名“溫榆齋”。他常從大飄窗望出去,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就是一幅當代的《清明上河圖》”。用了一年多時間,劉心武寫就了這部16萬字的《飄窗》,依然是人生百態(tài),只是比《鐘鼓樓》多了一些沉重和焦慮。
“作家興趣不同,有人專寫官場,有人寫自己沒有生活過的年代,我的興趣從《鐘鼓樓》開始,一貫有草根人物出現(xiàn),我覺得他們的真實狀態(tài)適合用文學(xué)來表現(xiàn),我也有能力去表現(xiàn)。”劉心武說。
“作家興趣不同,有人專寫官場,有人寫自己沒有生活過的年代,我的興趣從《鐘鼓樓》開始,一貫有草根人物出現(xiàn),我覺得他們的真實狀態(tài)適合用文學(xué)來表現(xiàn),我也有能力去表現(xiàn)?!眲⑿奈湔f。在他看來,市井人物是城市文化的煙火。作家也許未必能給他們提供解決困境的方法,但不能因此而不去關(guān)注現(xiàn)實。
“我們面對人間不平,乃至慘劇,往往把原因歸結(jié)到社會、制度的弊病,但是就文學(xué)而言,提醒讀者要直面人性,特別是人性惡,恐怕是更重要的使命。如何壓抑、控制、消弭人性惡?最好的文學(xué),應(yīng)該把讀者朝這樣的深度去引?!眲⑿奈湔f。
文學(xué)的本質(zhì)是什么?在一次交流會上,75歲的劉心武對提出這個問題的讀者說,“文學(xué)就是寫人性,要展示人的生存困境。這是我從最早60年前開始投稿,一步一步所領(lǐng)悟到的一個文學(xué)的真諦、文學(xué)的本質(zh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