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魯迅冷峻背后的溫情

肖新鳳

摘要：一提到魯迅，大多數(shù)人都自然而然地想到他那“橫眉冷對千夫子”的冷峻形象。不管是他雜文中激進甚至刻薄的言語，還是他小說中無情的批判與嘲諷，或是他散文中的晦澀難懂，都無不加深著他形象的冷峻。但冷峻并不是他的全部，冷峻只是他的一種戰(zhàn)斗方式。盡管魯迅用冷峻深藏起那個富有深情的生命，但通過他的雜文、小說和散文，我們依然能觸摸到他那生命的熱度。

關(guān)鍵詞：魯迅；冷峻；溫情

一提到魯迅，大多數(shù)人都自然而然地想到他那“橫眉冷對千夫子”的冷峻形象。不管是他雜文中激進甚至刻薄的言語，還是他小說中無情的批判與嘲諷，或是他散文中的晦澀難懂，都無不加深著他形象的冷峻。加之魯迅的濃眉橫須，更是讓人們對他敬而遠之，有些甚至產(chǎn)生排斥抗拒心理。冷峻——的確是魯迅形象中重要的一面，那個因襲著歷史的重負，肩扛著黑暗的閘門的斗士怎能不冷峻？面對那死沉沉的夜，他只有靠他的冷峻去刺破黑暗的虛無，去尋找光明。但冷峻并不是他的全部，冷峻只是他的一種戰(zhàn)斗方式。在這看似冷峻的背后卻飽含著生命的溫情，那里有愛，有痛苦，也有無助。

一、斗士也有情

雜文在魯迅作品中占據(jù)著重要位置，在其一生中，魯迅傾注了大部分生命與心血于雜文創(chuàng)作中。在其一百七十萬的創(chuàng)作文字中，雜文占據(jù)了將近百分之八十的篇幅?！罢窃陔s文中，魯迅具有的歷史深度的批判眼光，對社會人生特殊的觀察力，對現(xiàn)實生活美與丑的高度敏感，百科全書式的學識，以及魯迅的諷刺才能，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與施展的天地?！边@也難怪馮雪峰會認為魯迅的藝術(shù)的天才向著雜文方面發(fā)展是更為適合些的。矛盾曾說過“僅僅閱讀魯迅小說的讀者還不能充分認識魯迅是一位思想家和革命戰(zhàn)士，只有當他同時閱讀了魯迅的雜感后才會有這種感受”。但很多人正是因為閱讀了魯迅的雜文，才對魯迅的冷峻形象有了排斥甚至厭惡的情緒。在魯迅雜文中，強有力的批判和辛辣的嘲諷可謂是比比皆是，有些言語甚至陷于偏執(zhí)與尖酸刻薄。如在《論“費厄潑賴”應(yīng)該緩行》中，“它卻雖然是狗，又很像貓，折中，公允，調(diào)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惟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臉來?！痹凇段疫€不能“帶住”》中，“可憐可憐，有臭趕緊遮起來?！撚兄笇嗄曛刎煹那拜?，有這么多的丑可丟，有那么多的丑怕丟么？用紳士服將‘丑層層包裹，裝著好面孔，就是教授，就是青年的導師么？中國的青年不要高帽皮袍，裝腔作勢的導師?！睅拙滏倚εR就把林語堂、徐志摩等人批判嘲諷了一番。

他所說的，他所寫的，“一任它怎樣淺薄，怎樣偏激”，“就如悲喜時節(jié)的歌哭一般”，在魯迅那個年代，他只能以此才能“釋憤抒情”。即使他所獲得的，不過是“自己靈魂的荒涼與粗糙”，但他還是堅持在無物之陣中舉起了投槍，因為“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diào)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里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diào)和，愿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就是這樣一個敢于直面慘淡人生，敢于正視淋漓鮮血的猛士，在面對四十個被害的青年時，卻“實在無話可說”，因為“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于呼吸視聽，那里還能有什么言語”。短歌微吟不能長，越是痛到深處，越發(fā)無話可說。短短六個字——“實在無話可說”，道出了魯迅對于逝去生命的極度心痛與悲哀，更透出了其人性溫情的一面。每每面對這樣年輕的生命，魯迅總是一改其冷峻的面孔，用一種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姿態(tài)，保護愛惜著那些做著好夢的青年。

痛之深，是因為其愛之切。從走異路，逃異地，到棄工從醫(yī)，到棄醫(yī)從文，魯迅從一開始就走上了一條與國同甘苦的道路。在他自己，他已不是一個迫切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但“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迅創(chuàng)作雜文并不是很多人想象地那樣，一個偏執(zhí)的人借以瀉私憤，而更多的是為了放他們到光明中去。不管是給敵人的好世界里留點缺陷，還是為前驅(qū)的猛士們吶喊助威，或是為了奉獻于逝者的靈前，魯迅總是用自己的身軀抵擋住四面的暗箭與荒涼。他就是這樣一位斗士，在黑暗中獨自戰(zhàn)斗，承當著所有。但他并不懼怕這些，因為借此他知道自己存活著，還非空虛。身處一個滿是明槍暗箭的殘酷境地，他的語言怎能不犀利，他的表情如何能不冷峻。對于這樣一個雜文斗士，他的偏激，他的刻薄，我們早可以寬容地接受。因為，借此我們看到他那冷峻背后對國家與青年的深切溫情。

二、痛其不爭，哀其不幸

對于魯迅的小說，大家都耳熟能詳?！栋正傳》、《祝?！贰ⅰ犊滓壹骸?、《故鄉(xiāng)》等名篇都有入選中學課本。但時下中學卻流行著這樣一句話“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聽后不禁讓人啞然失笑。細讀魯迅的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不單單是國民性批判，它更多的是展現(xiàn)一幅扎根于中國大地的深廣歷史畫面，囊括著一批立體飽滿的典型人物，他們或是精神常勝的阿Q，或是命運悲慘的祥林嫂，或是帶著銀項圈的少年閏土……“雜取種種，合成一個”，這是魯迅小說人物的來源，但人物形象并不因此而粗糙生硬，相反卻飽滿厚實，音容相貌躍然紙上。“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绷攘葦?shù)筆就勾勒出一個落魄書生形象，但“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形象即刻立體起來。一方面，孔乙己迂腐，好喝懶做，有時甚至偷竊；但另一面，孔乙己教“我”寫“茴”字的四種寫法和他把茴香豆給孩子們吃等等，這些細節(jié)又折射著孔乙己人性溫情的一面。魯迅小說的人物形象雖有著人們痛恨厭惡的劣根性，但魯迅并沒有把他們?nèi)P否定，他賦予了他們?nèi)诵詼厍榈囊幻妗Ｔ隰斞腹P下，他們是生存于中國大地上的活生生的民眾，有缺陷不足，也有淳樸美好。更不用說《故鄉(xiāng)》里的少年閏土，一個紫色圓臉，頭戴小氈帽，頸上套個明晃晃的銀項圈，講述著“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jīng)歷”，那是一個多么稀奇而美麗的世界，充滿著生機與美好。endprint

被冷峻地批判嘲諷，卻又不失溫情，這是魯迅筆下的人物形象。盡管魯迅是個冷嘲熱諷的能手，但他未嘗不是個人性溫情的創(chuàng)作者。即使是對阿Q這樣的人，在批判嘲諷中還是飽含著對他的同情。無名無姓的阿Q，憑借著“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等精神勝利法，遭受著旁人的辱罵與棍棒，最后一聲槍響，阿Q死了。但阿Q的死并未帶給我們多少快意，更多的是無盡的悲涼與辛酸，正可謂“痛其不爭，哀其不幸”。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魯迅總是飽含深情地塑造他的人物，因為他實在太愛他們了，所以他更要批判，更要嘲諷。

而在《傷逝》中，我們更是看到一個為愛而活著的子君形象。一句話“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子君拋棄所有，留下了愛情，在吉兆胡同創(chuàng)立了滿懷希望的小小的家庭。愛情對于子君來說，是她僅有的，也是她生活的理由。夜闌人靜，是她溫習愛情的時刻，那時的情景，她竟至于讀熟了一般，能滔滔背誦，且敘述得如生，很細微。因為她愛他是“愛得這樣熱烈、這樣純真”。即使面對“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但又何妨，愛情給了她無盡的力量，“她卻是大無畏的，全不關(guān)心，只是鎮(zhèn)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為了添置新家，她“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huán)”；“做菜雖不是子君的特長，然而她于此卻傾注著全力”，即使每日汗流滿面，兩手粗糙。為了愛，她傾其所有，甚至吃了她疼愛的油雞們，丟了她心愛的阿隨。生活已如此窘迫而凄慘，消磨著子君的愛，但她還能忍受，還想堅持。對她來說，人必先愛著，生活才有所附麗。但當絹生說出“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子君的世界陡然崩塌，她僅有的愛已不復存在，等待她的只有死亡。她用死亡成全了絹生的新生，也帶給他異樣的寂寞與空虛。在那樣一個慘淡的歲月，卻有著子君這樣一個女孩，為愛活著，為愛堅強著，為愛而死。這給那灰暗陰冷的世界增添了多么明亮而溫暖的一筆。

三、他不是神，是人

由于各種原因，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解讀，魯迅被有意無意地塑造成高高在上，有著無比權(quán)威的神。在如今這個標榜自由民主，反對權(quán)威的世界里，抨擊魯迅，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真實的魯迅是怎樣的？盡管憑借著自己的雜文和小說，魯迅一直以錚錚硬漢、勇猛斗士的形象示人。但翻開魯迅的散文集，我們可以看見另一個魯迅，一個富有情感的魯迅。

他也有著孩子般的純真與快樂。百草園里那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還有赤練蛇美女的嚇人故事和依著閏土父親傳授的方法捕鳥，這些昔日的片段，就如夏日里清涼的溪水潺潺流過我們面前，給我們帶來他童年的絢爛和快樂。原來他也淘氣，也貪玩，有著孩子本該有的一切。

他也有著自己的無助、苦悶與虛無。在《野草》這本集子里，有著他的悲傷與無助，他把自己內(nèi)心最隱秘的情感用象征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盡管晦澀難懂、意象不明，但依稀能感受到這位堅強斗士內(nèi)心的悲哀與荒涼。那里，“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只生野草”，但“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腐朽”；那里，“夜的天空，奇怪而高”，“閃閃地夾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那里，“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奇特的意象，詭異的世界，朦朧的夢，荒誕的情節(jié)，交織著魯迅的愛與恨，絕望與抗爭。這是一次最深心靈的流露，微妙而難以言傳。而借此，我們了解到一個全新的魯迅，一個有著常人悲苦的魯迅。

想到魯迅，我總有種很親切的感覺，仿佛他離我很近，很近。我想，是他那冷峻背后的溫情感動了我，也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盡管魯迅用冷峻深藏起那個富有深情的生命，但通過他的雜文、小說和散文，我們依然能觸摸到他那生命的熱度與溫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