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劉金印先生對談太極拳養(yǎng)生（下）

劉金印 河北唐山人，1930年4月出生。曾聘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編審、副局級學術秘書，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自幼喜愛武術。1981—1987年跟隨汪永泉學習楊式太極拳，曾參加 《楊式太極拳述真》一書的討論修改?，F(xiàn)為北京永泉太極拳研究會理事、顧問。

歐陽斌 湖南省政協(xié)副主席、省文聯(lián)主席，中國武術榮譽八段，楊式太極拳（老六路）愛好者。

2015年5月7日，北京湖南大廈。劉金印與歐陽斌再度就如何實現(xiàn)太極拳養(yǎng)生進行深入交流。

傳統(tǒng)太極養(yǎng)內氣

歐陽斌：去年7月30日，我曾向您請教了一次，感到收獲很大。昨天與中國武協(xié)的何青龍書記交流時談到了太極拳，特別是楊式老六路。他們也談到了國家準備搞一項“太極拳健身工程”，我覺得非常好。在這里，我有幾個問題想向您進一步請教。

我覺得非常有意思，今天是2015年5月7日，您又在寧夏五七干校學習生活過，那個時候您是否考慮過學習太極拳？

劉金?。何覍W太極很早，1956年在中宣部的時候就開始練習太極拳。當時機關開展業(yè)務活動，請了一位老教練，自愿報名參加，我是從他那里學會了套路，以后就一直堅持。后來，國家體委的24式我也學了，干校那會我也打，一直沒有間斷，50多年了。從1980年開始，我跟汪永泉老師學了7年，后來他去世了。之后，北京成立了永泉太極拳研究會，我參加了研究會。

我原來沒想寫《汪永泉授楊式太極拳語錄與拳照》這本書，就是想健身，當時沒有錄像也沒有錄音，如果不把汪永泉所講內容記錄下來感覺太可惜了，所以我就花了3年時間把他的語錄整理了出來。

我練太極拳主要是為了養(yǎng)生，技擊我不怎么在行，我沒練，老師也說，你別練。那時候我已經(jīng)50歲了。

歐陽斌：昨天何青龍說，現(xiàn)在楊家后人還有一個在山西？

劉金印：對，叫楊振鐸，我和他見過。

歐陽斌：您和他交流過哪些內容？

劉金印：我和他接觸時間很短，我出差住在山西省委黨校，他有一個匾“四世真?zhèn)鳌?，我就去拜訪他。他有一本老書，是銅版印刷，我就找他借了一夜，把它抄了下來，就是《楊式太極體悟大全》，現(xiàn)在外面有，但是序言沒有了。他不怎么講內功。

歐陽斌：現(xiàn)在這本書沒有再版了吧。

劉金?。含F(xiàn)在應該有，但是沒有序言。

歐陽斌：您覺得楊式老六路的核心是內功？

劉金?。簵钍嚼狭返拿质俏簶淙苏淼臅r候命名的，原來我們都是叫楊式老架子，核心應該是養(yǎng)內氣。我和體委的同志交流時，他說現(xiàn)在的太極拳有幾個路子，一個路子是練養(yǎng)身，一個路子練表演，一個路子走的是技擊。現(xiàn)在走技擊的不多了。

現(xiàn)在的太極拳說是太極拳，其實是兩種，一是國家體委普及性的24式、48式、66式、88式，那是根據(jù)國外體操模式改編的，專門講外形。中國傳統(tǒng)的太極拳是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身心兼修，特點是涵養(yǎng)內氣。所以有人說當下的太極拳不是傳統(tǒng)太極拳，因為它忽視了核心的東西。但是也不能否定，現(xiàn)代太極拳對普及太極拳知識，開展全民健身運動是很有益處的。而傳統(tǒng)太極拳還是不一樣的。

歐陽斌：體委那個版本的太極拳可否稱為通俗版或者普及版，咱們這個稱為學術版？

劉金?。簜鹘y(tǒng)版。

歐陽斌：這就是老架子，老六路的架勢。

劉金印：就中國傳統(tǒng)武術而言，無論內家拳還是外家拳都講究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內家就更注重涵養(yǎng)內氣，這有兩個作用，一個是健身作用，一個是技擊作用，最根本的還是養(yǎng)生。如果不健身，身體垮了跟人家推手也不行，那會練出偏差。

“中”意味保持平衡

歐陽斌：汪老師與您談“中”的時候是什么樣的情況？

劉金?。何覇柾衾蠋煟瑢W習太極拳最重要的是什么？他說，就是一個“中”。我在書后面解釋了，對自己要保持一個“中”，對對方就是要擊發(fā)他的“中”。“中”是汪老師的一個特別的概念。

歐陽斌：您認為，“中”對養(yǎng)生有什么幫助？

劉金?。骸爸小睂τ陴B(yǎng)生而言，就是保持各方面的一個平衡，不偏不倚。比如說，你站著，如果你不保持中，歪著，四個關節(jié)肯定有一邊要吃力，一個關節(jié)緊，全身關節(jié)都會緊。

歐陽斌：如果感覺吃力了，那就肯定沒有“中”，沒有松。

劉金印：“松沉直豎，中正安舒”，是太極拳比較經(jīng)典的座右銘。松沉直豎對技擊和養(yǎng)生都很重要，所以要防止低頭、仰頭，豎頂就是保持身體豎直。

你看有些人駝著背打拳，仰著頭打拳，歪著脖子打拳，你可以看到有些人的拳照還是歪著脖子的。但你看汪老師70歲的拳照，還是松沉直豎，中正安舒。松沉直豎，中正安舒，這是第一步。汪老師把功夫分為兩類，知己之功，知彼之功，都是太極功夫。

太極拳根本的問題就是松。老師曾講，你沒有松就沒有一切的東西。我們所說的松不光有松，還有散，叫松散圓，內氣圓。松散通空，一般說松散圓講內氣。松有兩種，一種是形態(tài)的松，一種是內里的松，兩者是統(tǒng)一的，但是心態(tài)是最主要的方面。

中國中醫(yī)養(yǎng)生講心態(tài)對人影響很大；西醫(yī)現(xiàn)在也講神經(jīng)、腦子、內分泌，骨骼和各種肌肉都受腦子的影響。喜怒哀樂對人身體都有影響，所以我們說要心靜，光心靜還不行，要愉悅，要快樂。有的人是怒目，緊張，那就不行。松就是要求全身松，沒有一處吃力，緊張，這很難。

歐陽斌：精氣神的“中”，它是變化的。

劉金?。汗Ψ虿灰粯?，程度不一樣。我的“中”可以藏起來，這是功夫高的。有的“中”在上，有的“中”在下，姿勢不一樣，“中”也不一樣。在楊式太極拳中，過去講重心，汪老師早期也是講重心，后來明確講中心。

中心和重心怎么分呢？重心是雙方頂?shù)牡胤剑行脑谥匦闹畟?，中心沒有頂力。實點周邊全是虛點，虛點繞過去之后，就是棗核勁、杏核勁。力量怎么走，是用心去走，如果用力去走的話，那還是頂，你意念從這里爬過去，這就是打中心。所以，楊澄甫曾說過，打人力不許超過3斤，這是一種形象的說法。

汪老師說，他們經(jīng)常挨打，一搭手，說重，就打一下。當然后來汪老師教我們的時候就沒有打我們了。刺人皮不刺人骨，“中”要打中之側，要打切線，就是以虛帶實，就是動了你的“中”，還要跟著你的邊走，這是巧。

楊健侯在王府里研究技巧比較多，他當時的對手都是王公貴族，打重了不行，打不出去也不行。但是現(xiàn)在太極拳比賽很多是力碰力，缺少借力，都是拔勁根，拼力氣，打得很笨很拙。

歐陽斌：我打拳時間比您要短得多，我是1989年在中央黨校學習的時候，跟著老師學的24式，當時我年紀輕，沒有意識到放松對生命而言是多么寶貴。

劉金印：你學的24式那就是廣播體操，它還是有健身作用。

舒服是萬法之宗

歐陽斌：我把太極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養(yǎng)生太極，我們通過打太極來涵養(yǎng)身心；第二個階段是樂生太極，我不但調養(yǎng)身心，而且使自己處于一個健康快樂的境界；第三個階段是太極人生，就是您所說的無的境界，也就是說太極所包含的理念，所包含的運動，所包含的影響對于生命來說，無時不太極，無處不太極，無事不太極。對此您如何看？

劉金?。禾珮O可以改變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待人處事都可以用太極，比如它不用強力，無須硬碰硬，可以回旋，跟人相處是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太極對人的生活作風、工作作風、性格都有影響。我很贊同你的三個階段的說法，楊式太極講究“舒服得意大方”，舒服就是周身合適，萬法之宗。

怎么合適呢？就是保持一種自然和諧的狀態(tài)。身心舒暢，自娛自樂自得，生活處于一種愉悅的狀態(tài)，所以你的樂生說得很好。有人追功夫，這不行，你想哪兒，哪兒就緊張，越想越緊張，干脆不管他，任其自然。然而，自然又很不好衡量，照鏡子只能看到外表，里面又看不見，怎么衡量自然呢？主要就是舒服，周身合適。如果你打完了覺得很不舒服，有人打完了胸口疼，有人打完了肩膀疼、腿疼，那就不對。

要求全身舒服很難，怎么辦呢？就是每走一個動作，我停下來檢查，是否舒服。這樣以心行氣，以氣運神。這與以力運神的區(qū)別在哪兒？以心行氣，以氣運神是從里到外，緩和地節(jié)節(jié)貫穿向外的一種力量，很柔和；以力運神是直接的力量去，最明顯的區(qū)別就是肌肉、關節(jié)、韌帶是否緊張，這是關鍵。以氣運神就會松，以力運神就會緊，檢查就是看緊不緊，是不是聳肩了，腰吃不吃力，小腿肚子吃不吃力。

練我們這拳可以養(yǎng)也可以傷，每一個姿勢都可以養(yǎng)都可以傷，用氣則養(yǎng)，用力則傷，所以我們老師就說，不要和人家推手，不要和人家去頂牛。用氣有一種新的說法，氣是一種物質，看不見卻實際存在。有人說是生物電，有人說是磁場。我們講氣是人基本的要素，人活一口氣，氣絕身亡。我們練養(yǎng)生就是氣不外散，總是適中，保持一種舒服適中的狀態(tài)。練技擊的氣在一尺到三尺的范圍里是有感覺的。我們老師原來在協(xié)和醫(yī)院工作，曾用機器記錄過，是有東西存在的。

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氣，從養(yǎng)氣的角度講，我們的氣不能隨便散，如果不斷向外擴大，那就傷氣；如果到這里舒服了，那就是養(yǎng)。過了就過猶不及，一過了就傷了。比如說我這個年紀，就不做強求達不到的動作，最后就是無形無相，聯(lián)系走意，與外界交換，與大自然融為一體，這種對養(yǎng)生是最好的。如果我追功夫，掤捋擠按，總是想對方怎么來攻我，我怎么來防對方，那養(yǎng)不了生。

追求自然雙重境界

歐陽斌：最近我看了一本書，是一個105歲老人對太極的感悟，其中他就講到“精氣神”。他的解釋是，五谷為精，一呼一吸為氣，在打太極中一開一合等于全身都在呼吸，精和氣化合以后變成神。我在想，練太極是否就是幫助我們推動精與氣的化合，幫助我們增加能量，通過一開一合讓我們增加氣與人體、與自然的交流，然后取得好的生存狀態(tài)，像您現(xiàn)在85歲思維還是這么敏捷。

我認為，精神也好，物質也好，包括愛因斯坦所說的量子糾纏也好，像今天是5月7日，您又在五七干校工作生活過。我了解到，太極的理論基礎是《易經(jīng)》，而您原來教過馬列。我不知道您通過太極的理論和實踐，對剛才我所說的現(xiàn)象有什么感覺？

劉金?。哼@個說起來就玄了。中國有句老話叫道法自然。對自然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名詞屬性的自然，就是指自然界，自然界有它運行的規(guī)律，道法自然就是學它的規(guī)律，這規(guī)律就是運動，內外矛盾對立統(tǒng)一體。還有矛盾的主要方面、矛盾的次要方面，到我們這里就是精神物質對立統(tǒng)一。中國人的傳統(tǒng)就是陰陽，陰陽就是對立統(tǒng)一，陰陽的變換，陰陽的運動，保持一種平衡。

實際上，太極拳就是研究陰陽平衡變換，而陰陽平衡變換就是矛盾對立統(tǒng)一的變換。矛盾的主要方面，我們認為是精神，物質是基礎，精神是上層建筑，但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相互轉換。內家拳強調精神的作用。太極拳講究運用矛盾對立統(tǒng)一。比如說，本來你是強勢，我是弱勢，但我這一旋轉，魚頭變魚尾，強弱互換。這是指名詞的自然。

還有一種形容詞屬性的自然，就是看你很自然，不僵硬。這也是我們太極拳要研究的自然。唱戲、畫畫、寫字、彈琴等中國文化領域的這些事務都講自然。唱戲唱得很做作就不自然；寫字寫得很緊，一看精氣神沒有，就不自然。所以我們中國文化都講自然，內家拳特別講神意氣，我們老師講神講得少，講意氣講得多。

現(xiàn)在國家體委的太極拳，它只講了一個方面，外練筋骨皮，就是骨骼肌肉、四肢，不講里面的心態(tài)。當然，你平時只要練，運動就會出效果，所以有人要否定這個，我不太贊同，這對全民健身還是很有好處的。

如果想提高一步，可以先練24，再練48、66、88，這是量的變化，沒有質的變化，就是體操，胳膊抬多高，抬幾十度，是形式上的統(tǒng)一，不講內容。如果再提高一步，怎么辦？應該放松，不那么僵硬，讓氣血流通，但這個普及很難，練這個，沒有內功起碼要3年。不知道你是否站樁？

歐陽斌：我不站樁。

劉金印：不站樁好。傳統(tǒng)太極拳講站樁，一站兩三年。最近《我是大醫(yī)生》欄目中有一期節(jié)目叫“誰偷走了膝關節(jié)”，其中體育大學研究表明站樁傷膝蓋。他們用紅外線和各種儀器測量，一個體重135斤的人蹲120度，腿承力是400斤，蹲90度，腿吃力800斤，腿吃力的時候，半月板的營養(yǎng)就停止，所以傷膝蓋。

歐陽斌：就是不要做自己做不到的動作。

劉金?。核麄兊难芯勘砻?，站樁最傷膝蓋。我們老師到中年時膝蓋也有問題，我們一直想是不是老師的問題，后來才明白是站樁帶來的問題。所以汪老師不主張站樁，我跟他學了7年，他從來沒有講過站樁。入門時要我們先休息，靜靜心，從別的狀態(tài)進入太極。

汪傳的楊式太極傳承今昔

歐陽斌：汪永泉曾跟隨楊健侯、楊少侯、楊澄甫3位大師學習太極，他是綜合的，一綜合就多了。

劉金印：他是獨樹一幟，年輕的時候謹遵師命，不外傳。到了社科院后，我們兩三個同志就和他說，這是國寶，要傳下去，要不然中華民族就沒有這些東西了。后來他想通了，就說，你們給我找5個人，我保證3年時間教出來。沒人重視，沒人落實，只有我們一個同事的小孩叫盧志明，天天去看，后來就說，汪爺我跟您學拳吧。

歐陽斌：盧志明現(xiàn)在怎么樣？

劉金?。核乾F(xiàn)存的這些人中武功最高的。

歐陽斌：他現(xiàn)在在哪兒？

劉金?。核F(xiàn)在是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的工商管理學院教授，市人大代表，他得到師父真?zhèn)鳎顷P門弟子。他學拳的時候戴著紅領巾去的，我們都是50多歲了。老師手把手教他，東西都給他了。盧志明和大師兄朱懷元一搭手，大師兄就說，老師偏心眼。

歐陽斌：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得到真?zhèn)鞯哪贻p人沒有把書寫出來。

劉金印：他太忙，周六、周日都要講課，平時很少見客。

歐陽斌：那將來要幫助他，讓他在魏樹人老師和您的基礎上，再寫一點東西。

劉金?。核袞|西。

歐陽斌：他那里有什么東西？

劉金?。核饕羌紦?。有一天，我們兩個人從晚上10點鐘講到12點，談了一兩個小時。

歐陽斌：講了什么呢？

劉金?。菏裁炊颊f。我問他，老師對站樁的態(tài)度如何？他說，他曾問老師，我要不要站樁，老師回答說，沒必要站樁，那是死勁。當然，老師也不是完全反對站樁。

歐陽斌：年輕人中就是盧志明得到的東西最全。

劉金?。核髞碜x大學當了助教，一個禮拜就兩三節(jié)課，然后跑到老師家，幫老師干點活，蹬個三輪車把老師接到公園，兩人練手。而且老師教他時，他還是小孩，接受得快。

歐陽斌：我覺得有一個很巧合的事情，魏樹人老師身體很不好，我看了一個資料，楊式老六路是89式，而魏老師是89歲走的，他活到89歲與89式是不是有些關系？

劉金印：他是有基礎的，為什么是89式呢？是汪老師加的，原來是88式，起式時汪老師加了個“踏”，成了89式，大家一看這個動作就知道是汪傳的了。汪老師有個大師兄崔毅士，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斜飛，起手一看斜飛就知道是崔毅士傳的。

歐陽斌：我對您有個小小建議，上次也說過，建議您到90歲時，再修訂一次《汪永泉授楊式太極拳語錄與拳照》。

劉金印：基本的東西我都寫出來了，再寫就是我的體會、我的看法了。我的體會剛才說過，就是自然；自然的主觀體會就是舒服。原來出版社約我再寫一次自我的體會，我說這不行，太吃力了。我的體會只能寫點文章，再寫不成一本書了，不然人家一看，太多重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