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琳
(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天津 300071)
【民俗語言文化】
溫馨·溫黁的源流
楊 琳
(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天津 300071)
古代典籍中既有“溫馨”的說法,又有“溫黁”的說法,兩個詞意義相同。今天“溫馨”一詞幾乎無人不曉,但知道有“溫黁”一詞的人并不多。歷史上的情況則剛好相反,“溫黁”的使用頻率遠(yuǎn)高于“溫馨”?!皽剀啊贝蠹s是在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以后才流行開來的?!皽攸Q”與“溫馨”的盛衰跟白話文取代文言文密不可分。文言寫作追求典雅古奧,選用“溫黁”要比使用“溫馨”顯得更為典雅,更有學(xué)問。白話寫作講究通俗易懂,大多數(shù)人不認(rèn)識的“黁”字很難融入白話,所以文人們選用一望而知的“溫馨”,這就促成了“溫馨”一枝獨(dú)秀的結(jié)果。另外,“黁”是個沒有理據(jù)的字,當(dāng)是“”之形誤。
溫馨;溫黁;詞匯演變
古代典籍中既有“溫馨”的說法,又有“溫黁”的說法。下面是《漢語大詞典》對這兩個詞的解釋:
【溫馨】溫暖馨香。唐韓愈《芍藥歌》:“溫馨熟美鮮香起,似笑無言習(xí)君子?!?/p>
【溫黁】溫暖馨香。唐劉禹錫《唐侍御寄游道林岳麓二寺詩見征繼作》詩:“紫髯翼從紅袖舞,竹風(fēng)松雪香溫黁?!彼畏冻纱蟆豆锩沽膹?fù)爾齋偶題》詩:“寂歷羅門亞,溫黁藥鼎煨?!?/p>
首先,我們可以確定唐代有“溫黁”一詞,而且這個詞也是始見于唐代,唐前未見。試看下面兩例:
(1)回廊架險(xiǎn)高且曲,新徑穿林明復(fù)昏。淺流忽濁山獸過,古木半空天火痕。星使雙飛出禁垣,元侯餞之游石門。紫髯翼從紅袖舞,竹風(fēng)松雪香溫黁。(劉禹錫《唐侍御寄游道林岳麓二寺詩并沈中丞姚員外所和見征繼作》)
(2)暗樓連夜閣,不擬為黃昏。未必?cái)鄤e淚,何曾妨夢魂。疑穿花逶迤,漸近火溫黁。海底翻無水,仙家卻有村。(李商隱《魏侯第東北樓堂郢叔言別聊用書所見成篇》)
黁《廣韻·魂韻》音奴昆切,今普通話應(yīng)讀nún。馨《廣韻·青韻》音呼刑切,今普通話應(yīng)讀xīng。上面兩首詩中黁與昏、痕、門、魂、村押韻,只能是奴昆切之黁,不可能是馨的訛誤。
其次,“溫黁”的詞義《大詞典》釋為“溫暖馨香”,可以成立。清查揆《為嚴(yán)蕙榜題姬人張香修團(tuán)扇》:“戒香一炷火溫黁,葉葉銀荷照鬢痕?!毕阍谌紵?,應(yīng)該是既有溫度,又有香氣。清彭兆蓀《鵲橋仙》:“鐙長鳳脛,人長錦瑟,敵住玉關(guān)風(fēng)力,柔鄉(xiāng)酒國夢溫黁?!边@是說美夢溫暖而香甜。不過在具體語境中,“溫黁”有時偏重指溫暖,有時偏重指芳香。清樊增祥《七月八日立秋喜雨》:“宵來乍識秋情味,繡被溫黁直到冬。”這是偏重指溫暖。劉禹錫詩句“竹風(fēng)松雪香溫黁”,皮日休《桃花賦》“或溫黁而可薰”,皮日休《奉和魯望玩金鸂鶒戲贈》:“鏤羽雕毛迥出群,溫黁飄出麝臍熏?!彼畏冻纱蟆豆鸷S莺庵尽罚骸俺料愠鼋恢?,以諸香草合,和蜜調(diào),如熏衣香,其氣溫黁,自有一種意味,然微昏鈍?!鼻暹呍《Y《洞仙歌》:“調(diào)鸚揎小袖,一握春纖,芳澤溫黁暗中遞。”這些例句中的“溫黁”分明偏重指芳香。溫暖義由“溫”來體現(xiàn),芳香義由“黁”來體現(xiàn)?!稄V韻·魂韻》:“黁,香也?!边@一解釋是符合實(shí)際用例的。
“溫黁”的語境義有偏重,能否理解為像偏義復(fù)詞那樣另一語素純粹不參與表義呢?似乎難以下這樣的斷言。如“繡被溫黁直到冬”,我們很難說作者沒有繡被有香氣的意思。皮日休說“或溫黁而可薰”,恐怕也含有火紅的桃花給人以溫暖的感覺的意味。所以“溫黁”的釋義不宜分成“既溫暖又芳香”“溫暖”“芳香”三項(xiàng),正如“雞”在具體語境中可以泛指雞(雞犬不寧)、可以特指公雞(雞打鳴了),也可以特指母雞(雞下蛋了),但我們不能說“雞”有三個義位。
蔣禮鴻云:“李商隱說‘漸近火溫黁’,與火連說,就無從講到香;龔自珍的‘心上溫黁過’,心上也只能感到溫而不能感到香?!贝苏f未為允當(dāng)。古代富貴人家的火炭有用香木燒制的,燃燒時會散發(fā)香氣。宋晁沖之《以少炭寄江子之》:“金籍曾通玉虛殿,仙曹擬拜翠微郎。莫嫌薄上溫黁火,猶得濃熏篤耨香?!贝颂炕鹩蟹枷阒C。直接燃燒草木也會散發(fā)香氣。清查嗣瑮《北闈下第后同人詠水仙花》:“圍爐暖炕火溫黁,烘透香來似返魂?!鼻尻愇氖觥吨廴宋鲂綖殪嘞阄渡趿掖疾匿阌趨矙嫡吲c感而賦之》:“一覺恬清夢,溫黁鼻觀通?!笨梢娕c火連說不一定無香氣。李詩描寫的是魏侯宅第的所見,說炭火溫香正顯出魏侯的身份。龔自珍《己亥雜詩》中的“溫黁”應(yīng)按修辭中的通感來理解。清王韜《瑤臺小錄》下編:“眼前富貴渾閑事,心上溫馨有故知。”可與龔詩比證。古來不也有“芳心”一詞嗎?
總之,從現(xiàn)有的實(shí)際用例來看,說“溫黁”就是“溫吞”,義為微溫或溫暖,跟馨香無關(guān),這與語言事實(shí)不盡相符。
那么,“溫馨”一詞是何時出現(xiàn)的呢?韓愈《芍藥歌》中的“溫馨熟美鮮香起”是我們找到的最早用例。這句詩各種版本的韓愈詩集中都是這么寫的,我們沒有理由臆斷“馨”為“黁”字之誤。后世的用例如:
(3)劇美溫馨逞瑰媚,膩紅殷紫迭重臺。芳晨華月臨春閣,倚麗凝嬌豈易栽。(宋蘇籀《潘令度送牡丹絕句》)
(4)寄語東君,莫教一片輕飛。向溫馨深處,留歡卜夜,月移花影,露裛人衣。(宋洪咨夔《風(fēng)流子·和楊帥芍》)
(5)愛日。報(bào)疏梅動意,春前呼得。畫棟曉開壽域。度百和溫馨,霜華無力。斑衣翠袖,人面年年照酒色。環(huán)四座、璧月瓊枝,恍然江縣擬鄉(xiāng)國。(宋趙彥端《看花回·為壽東巖,龐蘊(yùn)居也》)
(6)柳薰遲日千絲暗,花噴溫馨一夕開。(金段克己《上巳日再游青陽峽用家弟誠之韻三首》之二)
(7)唐代宗大歷間幸太學(xué),以三勒漿賜諸生,此后不復(fù)聞于世。今光祿許公復(fù)以庵摩、訶、毗棃三者釀而成漿,其光色曄曄如蒲萄、桂醑,味則溫馨甘滑。(元初王惲《三勒漿歌序》)
與“溫馨”相對的是“寒馨”,指清冷的馨香。如宋白玉蟾《梅花》:“煙里梅花別是清,略無風(fēng)動亦寒馨。如焚古鼎龍涎餅,坐對幽窗小墨屏?!泵鲗O承恩《壽鴻臚丞張東園先生序》:“采采者菊兮日之精,舒綠葉兮粲金英,堅(jiān)晚節(jié)兮發(fā)寒馨。”轉(zhuǎn)指寒冷季節(jié)的香花。明傅夏器《冬懷》:“江山思寂寞,賈董魂流離。欲折寒馨薦,明神詎得知?!笨磥怼皽剀啊币彩亲杂欣頁?jù)、傳承有序的,未可視為源于“溫黁”之誤。
“溫馨”跟“溫黁”一樣,在具體語境中有時偏重在“馨”(見上舉各例),有時偏重在“溫”。如清袁枚《隨園詩話》卷14:“午課初完臥短床,立春節(jié)過晝微長。高檐向日難留雪,小室藏花易貯香。階下綠初浮遠(yuǎn)草,路旁青未上垂楊。呼僮添貯爐中火,午后溫馨薄暮涼?!鼻逋醮妗顿洀埦圆偌婧喴τ昶剿氖崱罚骸百v子感且辭,齒粲淚暗滴。安得長者言,溫馨暖立壁?!边@兩例中都是偏重在“溫”。蔣禮鴻說:“韓愈的‘溫馨熟美鮮香起’,下面既言香,則面前不宜又言馨。”此詩可理解為偏重在“溫”。
上面說了,偏重只是兩個語素表義上有輕有重,并非僅用其一?!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溫馨,溫和芳香;溫暖:溫馨的春夜 | 溫馨的家。”單列“溫暖”一義似難成立,舉的兩個例子都不能斷定只有溫暖義。
今天“溫馨”一詞幾乎無人不曉,但知道有“溫黁”一詞的人恐怕寥寥無幾。歷史上的情況則剛好相反,“溫黁”的使用頻率高,“溫馨”的使用頻率則很低。我們在《中國基本古籍庫》6.0版(收錄先秦至清末的古籍10000種)中檢索的結(jié)果是:“溫黁”的用例有270條,“溫馨”的用例只有31條?!皽剀啊钡牧餍惺前自捨膶懽髋d起以后的事,大約在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才時髦起來。例如:
(8)前塵影事,事事都覺溫馨。(瘦鵑《鬼之情人》,《禮拜六》1915年第46期)
(9)我此時好像升入自在天中,浸在愛波海里,耳目口鼻無一不美滿溫馨。(天白《笑》,《禮拜六》1915年第66期)
(10)其實(shí)世間無論友朋情人,到了無可聊賴情不自禁的時候,握一握手也就恬然溫馨。(江紅蕉《古篋良緣記》,《快活》1922年第6期)
(11)甚至他丈夫用了甜蜜溫馨的說話去敷衍他,他越發(fā)覺得這等說話比打他罵他還難受。(許廑父《他的離婚后的情形》,《快活》1922年第25期)
這都反映了“溫馨”一詞當(dāng)時的流行狀況。
“馨”直到清代都讀后鼻音。如下面清人詩詞中的“馨”都與后鼻音押韻:
(12)也合裘鍾記小名,沉香禪味悅溫馨。真珠四面泥金字,留得尚書舊日銘。(陳文述《柳如是沉香筆筒》)
(13)秀慧移根向楚汀,春風(fēng)雙笑愜溫馨。騷人慕遠(yuǎn)曾遺佩,香國藏嬌合構(gòu)亭。綰結(jié)有情仙證果,盟鐙無語客忘形。劇憐錦瑟芳菲感,好熨顰痕展鏡屏。(張祥河《同心蘭萬浣云明府屬賦即依原韻》)
(14)檐掛條冰,苔凝古雪,何花敢傲空庭?只此寒香,橫斜點(diǎn)點(diǎn)圓金,瓣痕朗潤明于紙,似硬黃瘦本蘭亭。喜沽來董酒溫馨,觴詠幽情。(黃易《高陽臺》)
但在《國語辭典》(商務(wù)印書館1937-1943年出版)中“馨”注了兩個音,一個是ㄒㄧㄣ(xīn),一個是ㄒㄧㄥ(xīng),而以ㄒㄧㄣ為主,ㄒㄧㄥ只是備存異讀,說明那時的官話中“馨”已多讀前鼻音了?!败啊钡倪@種音變可能是“溫”同化的結(jié)果?!皽剀啊苯?jīng)常連讀,受“溫”的影響,-g變成了-n。這也反映了“溫馨”在當(dāng)時的流行。
為什么原本有絕對優(yōu)勢的“溫黁”在競爭中黯然敗北,乃至退出了歷史舞臺,而勢單力薄的“溫馨”反而風(fēng)行天下?這應(yīng)該跟白話文取代文言文的現(xiàn)實(shí)需求密不可分。用文言寫作的古代文人喜歡掉書袋,詩文追求典雅。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1983)談到明末的漢語狀況時說:“他們的書面語言與日常談話中所用的語言差別很大,沒有一本書是用口語寫成的。一個作家用接近口語的體裁寫書,將被認(rèn)為是把他自己和他的書置于普通老百姓的水平。”[3]這幾乎是古代文人的共同觀念。“黁”是個生僻字,除了“溫黁”一詞外幾乎不用,普通人大都不認(rèn)識,選用“溫黁”要比使用“溫馨”顯得更為典雅,更有學(xué)問。清陳康祺《郎潛紀(jì)聞二筆》卷16記載說:“劉文清按部揚(yáng)州,江都焦孝廉循時年十七,應(yīng)童子試,取入學(xué)。覆試日,公問:‘詩中用馧黁字者誰也?’孝廉起應(yīng)之。問二字何所本,以《文藪·桃花賦》對,且述其音義,公喜。”焦循因在詩中用了連考官也不知道的“馧黁”一詞而受到賞識,這正是古代文人寫詩作文的普遍崇尚。皮日休的《桃花賦》中實(shí)際用的是“溫黁”,焦循根據(jù)自己的理解臆改為“馧黁”,這就更顯得高深莫測了。白話文寫作講究通俗易懂,這樣大多數(shù)人不認(rèn)識的“黁”字很難融入白話,所以文人們選用一望而知的“溫馨”,這就促成了“溫馨”一枝獨(dú)秀的結(jié)果。
從歷史上來看,“黁”不僅是個生僻字,也是個身世可疑的字。它最初出現(xiàn)只是用于人名。北魏崔鴻《十六國春秋》卷84《后涼錄四》有郭黁傳,這是黁字最早見諸文獻(xiàn)記載。此后《晉書》《北史》《資治通鑒》等史書也都寫作郭黁?!包Q”用于普通意義最早就是唐代出現(xiàn)的“溫黁”一詞。辭書收錄以宋代的《廣韻》《集韻》等書最早。從字形構(gòu)造來看,“黁”是個沒有理據(jù)的字。它不可能是形聲字。如果按會意字來分析,它的意義又不是麻香,麻也沒有香氣,無法會通。
[1]蔣禮鴻.說“溫馨”[M].《蔣禮鴻集》第4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414.
[2]魯國堯.魯國堯語言學(xué)論文集[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235.
[3][意]利瑪竇.利瑪竇中國札記[M].何高濟(jì)等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27.
【責(zé)任編輯:周 丹】
漢 千秋萬歲
H136
A
1673-7725(2017)07-0025-05
2017-06-20
楊琳(1961-),男,甘肅臨夏人,教授,主要從事語言學(xué)、文獻(xiàn)學(xué)、民俗學(xué)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