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音
我住的城市從不下雪
涼音
攝影/小可loco 模特/包子琛
編·手 記
不知道你有沒有黑歷史,反正我有一大堆。對于那些尷尬的黑歷史,有些人會在多年之后淡淡一笑,毫不介意;有些人會死死捂住,不讓它們出聲。但不管怎樣,那些飽蘸青春的過去,都不必再提起。(By清寧)
重逢時,葉平辰沒有想到是那樣尷尬的境遇。
元旦節(jié)凌晨3點的香港,整座城市仿佛還沉淪在宿醉的氣息里,街頭到處都是三三兩兩喝醉酒的人群。
從紅磡站出發(fā)往羅湖的第一班東鐵是早上5點30分,于是在凌晨3點的時候,那些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里,難得地出現(xiàn)了人滿為患的場景。
葉平辰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重逢宋懷真的。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露背禮服,坐在“7-11”的櫥窗前,面前放著拌面和魚丸,困意傾天覆地般倒下來。
滿街都是這樣的姑娘,濃妝掩不住倦意,穿著精致的服飾,流落在街頭,等著最早的城鐵回深圳。葉平辰正是趁著這樣的時間,帶著相機來捕捉這樣落差巨大的別致鏡頭。他一路拍下來,鏡頭里滿是爛醉的人潮。
拍了徹夜,他走到便利店門口,準備進去買罐熱咖啡,在看到櫥窗前的宋懷真的那一刻,他整個人一僵,竟然良久都緩不過神來。
葉平辰在櫥窗口站了許久,醞釀了十幾種久別重逢的搭訕口吻,仍然覺得怯弱。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只要愛著,就永遠不敢觸碰,永遠都是輸家。
整整過了兩個小時,宋懷真收拾了一下,從便利店里出來。這些年里,她沒什么別的愛好,就喜歡在人多的地方混著,越是嘈雜的環(huán)境,就越能給她安全感。
推開玻璃門的剎那,葉平辰的臉映入眼底。仿佛是引爆了一枚煙火五光十色地沖上云霄,那些最難堪的回憶洶涌地刺進心臟深處。
所以,重逢的場面并不如葉平辰想象中那樣溫暖。宋懷真一臉慌張,她來不及撿起原本丟在一旁的高跟鞋,奮力地逃跑。她滿心只有一個念頭,這個樣子的自己,絕不能讓他看到。
她穿著窄步裙,跑起來一拐一歪。葉平辰從地上撿起她的鞋子,卻并不去追。
她不肯見,何必強迫呢?反正時間還長,總會再見。更何況,他拿著她的鞋子,就有借口去找她。葉平辰默默地安撫著自己。
16歲那年的夏天,空氣又暖又黏,帶著特有的植物的氣息。
葉平辰剛打完籃球回家,家里的電話忽然響了。電話那一端是少女哽咽的聲音:“葉叔叔,我爸爸在你家嗎?我生病了,快點讓我爸爸回家吧?!?/p>
葉平辰脫口而出:“我爸現(xiàn)在不在家,你待會兒再打來吧?!彼麙炝穗娫挘_始解化學方程式。過了不到一分鐘,電話鈴聲又響起,仍然是剛才的少女:“葉叔叔,求你了,快點叫我爸爸回家吧?!?/p>
“我都說了,我家里根本沒有大人在。”
“那你知不知道我爸爸去哪兒了,你叫他回來好不好?”對方說完這句話,電話里忽然變成忙音,葉平辰心中一慌——不會是出什么意外了吧?他從來電顯示那里,一路順藤摸瓜地搜到了對方所在的居民樓。
早些年的Z城,民宅還是那種六層高的樓。葉平辰大跨步沖上樓去,正準備敲開一家門打聽一下情況,便在樓道里聽到一個女孩的哭聲:“媽媽,我錯了,讓我進去吧……求您了,讓我進去?!闭请娫捓锏穆曇?。
葉平辰躡手躡腳地走上樓,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宋懷真:她穿著一件小背心,跪在門口,又瘦又小,滿臉都是眼淚,像只受了欺凌的小動物。
他輕輕地拍了一下宋懷真的肩膀。她條件反射般地往墻邊縮了一下,戒備地看著這個高高大大的少年。
“別哭了,哥哥帶你去吃點東西?!?/p>
“不去,媽媽會生氣?!彼蟾攀欢q的樣子,掛著淚,低著頭,好像是因為陌生人在場,所以強忍著哭腔。葉平辰的少年意氣被完全激起,一把拉起她,跑到附近的炸雞店。
葉平辰替她點了一大堆食物,她摳著手不敢吃,囁嚅道:“被媽媽發(fā)現(xiàn)了就慘了。”
“怎么可能呢?你媽媽不會真生你氣的。”葉平辰不以為意地撫慰她。
話才說完一會兒,便有人從門外氣沖沖地闖進來,把宋懷真一推,吼道:“我說你去哪兒了呢,不趕緊打電話叫你爸回家,跑到這里來吃東西,經過我允許了嗎?”
女人越說越氣,劈頭蓋臉地罵完后,仍然意猶未盡地想要打她。葉平辰攔在宋懷真的面前,勸阻道:“阿姨,宋叔叔被我爸爸請去了,聽說妹妹病了,就讓我先過來看看。他是真的有事脫不開身,您別打妹妹?!?/p>
葉平辰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隨便編了借口。于他而言,這樣做不需要什么理由,這么可憐的少女是任何一個荷爾蒙涌動的少年都想要保護的。
在當時,他確實以為自己可以保護她,就像十幾歲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人生。
年少的時候,葉平辰一心一意地保護著這個少女,而到了現(xiàn)在,情況卻是,他捧著鞋盒站在這個高檔小區(qū)門口,保安用異常謹慎的目光看著他,盤問著信息。
葉平辰在晚報社里當攝影記者,衣服和裝扮都很隨便,最昂貴的東西是肩膀上扛著的相機。也是因為職業(yè)便利,他一早就查到了宋懷真的信息,如果不是上次的偶遇,他可能到現(xiàn)在都不能下定決心來找她。
保安小心翼翼地給住戶打電話,過了一會兒,對葉平辰說:“不好意思,住戶說不認識你。”
看來宋懷真是打定主意抵死不相見,葉平辰在樓下站了一會兒便走了。
報社的工作時忙時閑,一周只需要打三次卡,但未打卡的處罰力度很大。周五這天是本周打卡最后的期限,葉平辰一大早就到了地鐵站。但偏偏港鐵出了事故,遲遲不放人進站,平日里20分鐘的車程,他硬是花了近兩個小時才出站。
這條線上住著許多報社的同事,全部都遲到了。他們圍在地鐵調控室的窗口前,要求工作人員開具地鐵延誤證明。
“不好意思,這不是地鐵的原因,地鐵是按時運行的?!?/p>
對話陷入僵局,大家涌在調度室門前,不準工作人員進出。地鐵站的負責人聞訊趕來,是個身形頎長、五官清秀的青年,工牌上寫著名字——寧明。
他露出一張有原則的臉,說道:“你們說的這些要求我們可以理解,但是愛莫能助。上班高峰期地鐵輕微延誤,這是不可控的?!?/p>
本來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他臉上那種冷漠且略帶鄙夷的表情引起了眾怒。
“延誤兩個小時也叫輕微?”葉平辰反問了一句,而他身后一位脾氣暴躁、耐性欠佳的男同事沖上去,一拳打在了寧明臉上。
高峰期的地鐵站亂成一團,最后局面難以控制,有人報了警,一群人統(tǒng)統(tǒng)被帶到警察局問話。
葉平辰淡定地坐在椅子上。他常常來這個片區(qū)的警察局蹲點跑線,熟得跟自己的兄弟單位一樣,所以沒有人為難他。
就在這時,門口有人進來,四目相對,俱是一驚,“怎么是你?”
來人是宋懷真,她想假裝路過顯然是不可能了,避無可避,氣氛有點尷尬。好像怕她再次逃走,葉平辰上前一步,想要問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時,一旁揉著有些紅腫的臉頰的寧明走過來,沒好氣地對宋懷真說:“怎么這么慢?通知你爸了嗎?我要告他們!”
如果早知道這個寧明是宋懷真的朋友,也許葉平辰當時就會忍住怒火,攔住自己的同事。
但宋懷真沒有理會寧明,反而轉頭看著葉平辰,像是猶豫了一下,問:“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故意的?”葉平辰一臉茫然,“我都不認識他?!?/p>
宋懷真愣了一下,忽然垂下頭,聲音低了下來:“對不起,我想多了。”
宋懷真的父親在Z城是個小有名氣的律師,母親是工廠的普通職員,跋扈潑辣,除了長得漂亮,一無是處。
那年夏天,宋懷真藏在床底下的漫畫書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母親威脅她說:“如果月考有一門考不到90分,就自己把這些漫畫書燒掉!”
那是她平日里偷偷攢錢買的正版日漫,好幾個月才能攢一套,怎么忍心把它們燒掉?于是平日里散漫慣了的她像是忽然被注射了興奮劑一樣,拼了命地念書。
可是時間太緊了,成績根本沒什么實質性的進步。數(shù)學考試的那天,她看著卷子上的題目,大腦一片空白。
交卷鈴一響,她只覺得心臟猛地一縮。后桌同學的橡皮掉在地上,正彎腰去撿。那瞬間,她的膽子突然大了10倍,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后桌的卷子一換,改成自己的名字,然后慌慌張張地交卷跑出教室。
兩天后,葉平辰被莫名其妙地喊到教務處。他一進門就看見宋懷真低著頭,像只烏龜一樣縮在一邊。老師嚴厲地說:“葉平辰,你妹妹作弊了,你知道嗎?”
葉平辰一愣:“是她讓您找我的?”
“你不是她表哥嗎?她說她父親出差了,母親早逝?!?/p>
“您是新來的老師吧?”葉平辰抬了下眼睛,掩飾住了嘴角的笑意。
一直板著臉的老師微微一滯,然后嚴厲地說:“不要以為我是新來的老師就可以隨便搪塞,我們在討論你妹妹作弊的事情!”
葉平辰把宋懷真拉到自己身邊,說:“老師,那我們先回去上課,晚上她寫份檢討書,讓家長簽好字給您,保證下次不犯了?!?/p>
老師滿意地點點頭。
那天放學,他們跑到隔壁街上的書店看漫畫。葉平辰給宋懷真辦了一張會員卡,把自己一個月的零花錢都悉數(shù)充進卡里。
他把卡遞到宋懷真手里,認真地說:“沒考好就沒考好,讓你媽燒你的書去,你在這里看漫畫就成了??墒亲鞅走@種事,以后一定不能再做了。”
說完,他找書店老板要了張紙,在上面寫寫畫畫。宋懷真好奇地湊過去,問:“你在干嗎?”
“幫你寫檢討書,還要模仿大人簽名?。 比~平辰一本正經地說。
從那以后,宋懷真的成績單簽名都是葉平辰的手筆。他還因此對書法產生了興趣,沒事就練字。清瘦瀟灑的行書,筆鋒凌厲逼人,見過的人無一不夸,但是被問起練書法的原因時,他總是一臉諱莫如深的表情。
2015年的宋懷真和十幾歲時完全是兩個畫風。父親托熟人安排她進了深圳CBD中心的一家證券公司,在這里進出的人每一個都是白領精英的模樣。她主要做的是行政工作,平日里很清閑,最重要的工作也不過是貼發(fā)票。
可是她畢竟初入社會,許多人情世故都不懂。一次,她偶然間發(fā)現(xiàn)公司差旅的固定合作酒店報價很高,便自作主張地換成了另一家性價比高的酒店。誰知幾天后上班的時候,她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陰冷地說:“宋懷真小姐,輕易斷了別人的財路,就不怕走夜路的時候遭不測嗎?”
宋懷真嚇得一下子把電話掛掉,可是鈴聲隨即又響起,對方仍是罵罵咧咧。騷擾電話不斷,她沒辦法,索性把手機關機了。
傍晚下班,她剛走出電梯,便看見大廈門口蹲著一個黃頭發(fā)、滿臉煞氣的青年男子,見人就問:“你認識宋懷真嗎?知道她在哪兒嗎?”
她嚇得趕緊退回公司,想了一下,打電話給寧明。好幾次都是無人接聽,好不容易接通了,那邊卻傳來吵吵嚷嚷的音樂和喧嘩聲,寧明扯著嗓門說:“今天沒空陪你,掛了!”
辦公樓的燈依次熄滅了,黑暗中,宋懷真握著一片忙音的手機,忍了很久,終于撥通了葉平辰的號碼。這個號碼是在警局的時候葉平辰給她的,她當時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并未存在手機里,此時卻無比清晰地記了起來。
“喂?”
聽到聽筒里熟悉的聲音,宋懷真有點想哭,她極力忍住,輕聲說道:“是我?!?/p>
葉平辰卻一下子聽出了哭腔,語氣焦急:“怎么回事?”
“有個混混兒在我們公司樓下堵我?!?/p>
“你等著別動,把辦公室的門先鎖好,我馬上過去!”
20分鐘后,大廈樓下忽然警鈴大作,警車一路呼嘯而來。宋懷真一輩子都沒像今天這樣喜歡過這個聲音。
葉平辰帶著警察趕來,宋懷真從走廊一路小跑撲了上去,卻在快要撞進葉平辰的懷里時迫使自己停了下來,她眼圈紅紅地看著他,一瞬就回到了他們年少的時候。
那時,每逢被母親趕出家門,她就去找葉平辰。他總是在家門口的紅綠燈下等她,擰著眉,一臉嚴肅的表情。對于她來說,他的懷抱曾經勝過世間一切的安撫。
宋懷真極其怕黑。她幼年時,母親經常把家里的大門反鎖,拉掉電閘,然后出去打牌,留她一個人在家。認識葉平辰之后,每當這時,她就會借著窗邊的月光給他打電話。
有一次,她肚子痛得厲害。葉平辰騎著單車火急火燎地趕過來,他打電話通知了宋懷真的父親,然后找來附近的鄰居幫忙,一起撬開門,把痛得快要昏迷的宋懷真送去了醫(yī)院。
父親從外地趕來醫(yī)院的時候,宋懷真已經做完闌尾切除手術,安睡在病房里了??粗〈采夏樕n白的女兒,他捂著臉哭得不能自已。
這一次,宋懷真的父母終于離婚了,法院把她判給了父親。大約是對女兒心有愧疚,父親對宋懷真好得出奇,雖然無法細致入微地照料,但也盡力滿足她的一切要求。
也是從這時起,宋懷真對葉平辰產生了極度的依賴。每天放學后,她都從初中部跑到高中部,在樓道口等著葉平辰一起去吃飯。
漸漸地,葉平辰的好友們都認識了宋懷真,有個死
黨還喜歡上了宋懷真。一個大課間,死黨看著特意跑來操場上送水的宋懷真,轉著手里的籃球,對葉平辰挑釁說 :“一對一,我贏了的話,你就把你妹妹介紹給我?!?/p>
話還沒說完,葉平辰一把拍掉他手里的籃球,然后一個遠投三分,球“哐當”一聲進了籃筐,博得一片喝彩。他笑著捶了下死黨的肩膀,說:“第一,你贏不了我;第二,懷真是我的。”
他說這話時并沒有注意到宋懷真其實就在他身后。她舉著礦泉水的手顫了一下,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
那時候,學校食堂的伙食很差。宋懷真和葉平辰都是寄宿生,平時不能出校門,于是他便帶著她繞過學校的后山,從一處矮墻翻過去,溜到離學校不遠的美食街。幾乎每個傍晚,他們倆都閑閑晃晃,沿著美食街的小吃攤一家一家地吃過去。
那年的圣誕節(jié),葉平辰早早請了一個小時的假。暮色四合,他騎著單車穿過擁擠的人群,去Z城最昂貴的日料店排隊。那家店的外賣用的是木質食盒,他提著整整一大盒走在校道上,引得同學們側目。
有相熟的同學喊住他,故意問:“這是給誰去送吃的啊,這么迫不及待?”另一位同學打趣道:“肯定是人家的小女朋友啊。”于是大家一起哄笑。
那時,被盛傳是葉平辰女朋友的宋懷真,永遠是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她并不在乎別人怎樣議論他們,她只知道,葉平辰是她灰暗歲月里唯一的光。
深圳這座城市沒有冬天,裙子可以從年頭穿到年尾,自從搬到這里,宋懷真已經很多年沒有看過雪了。
圣誕節(jié),公司開年會,聲勢浩大,還邀請了當?shù)囟嗉颐襟w來參加。葉平辰代表他們報社來參加,順便應宋懷真的邀請,在現(xiàn)場拍照、錄像。
他拿著單反和攝像機走進酒店會場的時候,宋懷真并沒有看見他,她正款款走上舞臺主持晚宴。葉平辰無比專業(yè)地架好了三腳架和攝像機,然后拿著相機游走在會場里拍著照片。這些照片,一部分是要整理好給宋懷真的,一部分是他私心想要自己留著的,因為他的鏡頭總是無法離開她:臺上端莊得體的她、帷幕后默念主持詞的她、沖著鏡頭俏皮笑著的她……
年會的氛圍也熱烈起來,大家一桌桌地拼酒、暢談。期間不斷有人向葉平辰敬酒,不管認不認識,他趁著好興致,統(tǒng)統(tǒng)干了。
酒最助興,能讓人忘掉過去也不想將來,能讓原本并不相識的人瞬間變成至交好友。此時,酒至半酣的人把年會推向高潮,幾十箱啤酒往臺上一放,整場人都起哄:“喝喝喝……”
人聲鼎沸,臺上分兩隊,兩人拼一場。對陣中,一隊的隊員先后敗陣了,另一隊得意大喊:“沒人了嗎?”
“我!”葉平辰忽然跳起來,沖上臺去。
他吸了口氣,拎起瓶子便往嘴里灌。宋懷真聽到他的聲音擠過來時,只看到他的喉結一上一下。第10瓶喝光以后,他把空瓶子像獎杯一樣高舉,臺下的觀眾爆發(fā)出空前的喝彩聲。
歡呼聲還未停歇,葉平辰卻已直直地倒在地上。醉倒之前,他看見了一旁的宋懷真慌張的神情。真好,她還在他身邊,就像上學時每一個等待他的黃昏一樣。
再醒來是在酒店的套房里。葉平辰從床上坐起身,走到外間,發(fā)現(xiàn)宋懷真窩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還穿著剛才主持時的黑色長裙,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開司米針織衫,電視無聲地開著,明明暗暗的光線里,她的面容顯得有一點憔悴。許是被響動聲驚醒,她睜開眼看到葉平辰,臉上露出了一個來不及掩飾的淡淡的笑。
五星級酒店的露天平臺上,可以俯瞰城市的夜景。宋懷真坐在平臺上,葉平辰蹲在她身畔。他想側身親吻她時,她卻轉過頭,望著他的眼睛,說:“我有男朋友了。”
“是在地鐵站工作的那位嗎?”葉平辰其實已經有所察覺,他皺了皺眉,“看在警察局里他對你的態(tài)度,還有上次你被騷擾的事,我覺得他好像并不是特別在乎你,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很辛苦的……”他本不是會在背后說人壞話的人,可是此刻,他就是忍不住數(shù)落著,絲毫沒有發(fā)覺自己已經怨氣十足。
“葉平辰,你聽我說,”宋懷真打斷了他的話,語氣變得很嚴肅,“我們已經分開太久了,你根本不知道我這些年的變化。而且,我也不愿意再和往事糾纏在一起了,畢竟,只要看到你,我就會想起小時候的種種,想起那個難堪的自己。”
“以后還是做普通朋友吧。”她說得斬釘截鐵,那么決絕,幾乎連自己都要相信了。
葉平辰準備好了無數(shù)個理由來說服宋懷真和自己在一起,但在這一瞬間,他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他只是頭暈得不行,好像一口氣喝了100瓶啤酒,迫不及待地想要告別這一切,逃回夢里。
宋懷真的父親在離婚半年后就再婚了,繼母看起來溫柔賢淑,雖然和宋懷真不太親近,但對她不錯。
不久之后,母親也再婚了,據(jù)說日子過得比較艱難,還是動不動就發(fā)脾氣、撒潑。不過宋懷真對此也無所謂了,畢竟于她而言,母親已經漸漸變成了陌生人。
一個周五的下午,葉平辰送宋懷真回家,順便去她家一起看最新的漫畫周刊。兩個人說說笑笑,剛一進門,宋懷真就看見父親牽著兩個小孩,一臉笑容地對她說:“懷真,快叫弟弟妹妹。之前他們一直在鄉(xiāng)下,現(xiàn)在終于接回來了……”
“怎么回事?”宋懷真一臉驚愕,“我什么時候有了弟弟和妹妹?”
完全沒有手足團聚的喜悅,仿佛是一道突如其來的颶風,把她吹得頭暈眼花。
父親理虧,有些內疚地說:“其實我跟你顧阿姨很早就認識了……一直沒敢告訴你,怕你受委屈,可是弟弟妹妹慢慢大了……”
宋懷真踉蹌了一下,跌跌撞撞地沖下樓去。葉平辰找到她的時候,她蜷縮在小公園的一個花壇后面,就好像幼時被鎖在漆黑的房間里一樣無助。她用胳膊環(huán)著膝蓋,低低地說:“平辰哥哥,我的腿沒力氣,走不了?!比~平辰背起她,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四處都是樹影。
“我們去哪兒?”宋懷真輕聲問。她沒有地方可去,母親那里、父親那里,還有這城市里所有親戚那里,都不是她的家。
月亮已然升到頭頂,兩個人走回學校,坐在校門口的臺階上,連車水馬龍的街道都漸漸地安靜了。
“平辰哥哥?!?/p>
“嗯?!?/p>
“平辰哥哥。”
“嗯,我在?!?/p>
宋懷真縮成一團,依偎著葉平辰度過了那個漫長而寂靜的夜晚。她昏昏沉沉,睡得不安穩(wěn),一定要喚葉平辰一聲,確定他在后,才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那是夏末的Z城,燥熱的空氣里沒有一絲涼風,葉平辰卻在宋懷真的呼吸里嗅到了凜冽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葉平辰從昏睡中醒來,手臂是僵的,隱隱作痛,身旁的宋懷真卻不見了,他四處找尋,卻始終沒有看見她的影子,去她家找,也無人開門。
直到幾天后,他接到了宋懷真父親的電話:“謝謝你一直照顧懷真。這孩子太倔,在現(xiàn)在這個環(huán)境里恐怕是改不了性子了。我已經把她送到深圳的學校了,換個環(huán)境對她來說會更好一些?!?/p>
于是從這天起,兩個人驟然撤出了彼此的生活。隔山隔海,兩顆心都變成缺了邊角的殘次品。
離開了葉平辰的這些年,宋懷真像一株瘋長的植物,長成了與之前完全相反的模樣。
在深圳的貴族學校里上學時,她白天睡覺,晚上逃課,男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
起初她反抗過,她還抱著能再回到Z城的念想,可是當父親舉家搬遷到深圳之后,她漸漸死心,她再一次被丟到漫長的黑暗里。
她對人生徹底絕望。她把一切都當作游戲,像是在發(fā)泄,又像是在刻意拋棄過去的自己。陌生人給予的關懷,她毫不避諱地統(tǒng)統(tǒng)收進懷里,自己卻從不交付真心。
寧明是她大學剛畢業(yè)的時候認識的。愛嗎?從認識到確定戀愛關系,其實也就一周。比起戀人,他們更像是用來應付彼此家長的工具。寧明不愛她,也不向她索要愛,他們是同類人。
倘若對她來說,人生還有什么光,那只能是葉平辰。那是所有不堪回首的記憶里唯一值得留戀的東西,是少年時代的溫暖,是如今人生的慰藉。所以,她沒有勇氣去妄想什么,也不想去破壞什么。她寧愿自己永遠以十三四歲時的美好姿態(tài),活在他的心中。
2006年之前和之后的人都叫宋懷真,卻不是同一個靈魂。后來的宋懷真,她知道自己配不上永遠單純如少年的葉平辰。
最后一次相逢,他們跑到惠州那邊去看海。葉平辰已經收拾好了行李,過了這次,他就要回到Z城,而且想好了與宋懷真永生不再重逢的可能。
訂了很好的旅店,兩個房間的陽臺并排,正對大海,容易讓人想起海子的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眱蓚€人在沙灘上捉螃蟹,還向旅店借了酒精燈,擱在沙灘上,把撿來的蛤蜊用淡水沖干凈后,放在小鍋里煮。
他們圍坐在小鍋旁邊,吃著蛤蜊。天慢慢就黑了,不知為何,宋懷真看著落日,忽然難過得想哭。
葉平辰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宋懷真的眼淚忽然就收不住了,一顆一顆地落入沙子里,好像這些年的委屈傾盆而下。而葉平辰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頂,不斷地安慰著:“別哭了,別哭了?!?/p>
晚上一起吃夜宵的時候,他們好像同時忘記了傍晚的事情。葉平辰專心致志地在炭火上烤章魚,月光寂靜,宋懷真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第一次發(fā)覺那個青澀的少年已經變成一個成熟的大人了。
他把烤好的章魚涂上醬汁,撒上孜然,放進她的盤子里,笑瞇瞇地說:“快吃,保證美味得讓你忘掉一切煩惱?!彼螒颜鎱s覺得他撒了謊,因為雖然烤章魚很美味,但是她的煩惱一點都沒有少。
那晚,他們喝了很多啤酒,喝到月亮變成了方形,大海長到了頭頂,燈火變成了艷陽……但她還是無法忘記曾經的痛苦,也無法忽略這么多年來,橫亙在他和她之間的距離。
3月的某一天,地鐵又出了故障,宋懷真不情愿地擠上了一輛巴士。途中,巴士停在了一個紅綠燈路口,120秒長的紅綠燈,全城之最。
宋懷真百無聊賴地望著車窗外,旁邊的大廈外正在懸掛新的廣告畫。布幕落下的那一瞬,她的心臟猛地一縮,整個人陷入一種窒息狀態(tài)。
畫面上的女人滿臉殘妝,滿眼疲憊,穿著黑色的禮服,光腳坐在便利店的窗口,正是他們第一次重逢時,葉平辰在香港的夜晚捕捉到的鏡頭。上面還有段煽情的句子——人生若只如初見。
這是他最后的道別吧。
3月的海風從街口吹過,沿海城市的初春卻落雪紛紛。巴士上的這位女乘客不知何故,忽然流下眼淚,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那種悲傷那么露骨,把整片天空都浸染得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