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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記事開始,我的童年就是在等待中度過的。
那時父母在外地經商,一年不過回來幾次,每次相聚都很短暫,最長的周期要數年關。像今天一樣,中國人在乎春節(jié),在乎闔家團圓,所以,年底的假期總是尤其長。
那時對我來說,與父母相處時間最久的便要數年關將至那半個月左右。而其余時間則用來等待,等待母親偶爾回來探望我。以及,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其實,與隔代人生活在一起,是件很幸運的事,有句話叫“隔代親”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老人不像父母那么苛刻,尤其父母常年不在身邊,爺爺奶奶更是怕我生病上火,所以,幾乎所有事情都依著我。
我的成長幾乎都是由爺爺奶奶陪著。尤其是爺爺,因為他脾氣好,是老好人,所以無論是父親這一輩人還是我們這一代,都與他較親近。據說,我剛會開口叫人時,叫的第一個人便是爺爺,可見我們這一生緣分不淺。
去年五月的時候,我辭掉工作,回小鎮(zhèn)陪爺爺奶奶住了一段時間。因為那段時間工作壓力大,整個人狀態(tài)不夠好,再加上聽家人說爺爺整夜咳嗽差點進了醫(yī)院,而且中間還昏厥幾次。
于是,我當時決意辭掉工作回去陪爺爺奶奶小住一段時間,因為我很清楚對我來說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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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從鄉(xiāng)下搬到小鎮(zhèn)的,爺爺奶奶這么多年仍然保持著在鄉(xiāng)下時的作息習慣,早上起得很早,七點鐘就能吃早飯,收拾完后爺爺去公園遛彎兒,奶奶去集市找人聊天。
我一直很懷念小時候住在鄉(xiāng)下的日子,等到需要把稻苗移植到田里的時候,我便跟著去湊熱鬧,然后用罐頭瓶子抓一些蝌蚪回來。幾場雨過后,蝌蚪變成長相奇怪的青蛙,于是再把它們放到奶奶家院子里。
如果你有在鄉(xiāng)下生活的經驗,就會知道每到盛夏蛙聲就連成一片,響亮得很。其實在城里也是如此,只要盛夏雨水豐滿,小區(qū)里總是有此起彼伏的蛙聲,只是我們很少注意到。
那時候,我的樂趣就是整日圍著爺爺轉,只要不去上學,只要不是出門跟伙伴玩,幾乎就像跟屁蟲一樣整日黏著爺爺。也有沖突的時候,祖孫倆就相互較勁,誰也不先說話。
但我有自己的辦法,就是圍著他原地轉圈,轉得他眼暈,或者他怕我再轉下去會自行暈掉,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計開口跟我說話,并且每次都作為補償給我錢讓我去買零食,此招屢試不爽。
棗樹下面是爺爺種的花,現在想來洋氣得很,竟然就是傳說中的曼殊沙華,但那時候不知道它叫這個,就算到現在,爺爺也不一定知道那花叫曼殊沙華。他怎么知道自己種的花,就是被那么多文青寫在小說或歌詞里的那種貌似神秘的花呢?
就像是過了很多年后,在南方某個小城的雨天里,我才知道夾竹桃原來就是爺爺家門口種的那兩盆花。生活和文藝作品并不在一處,在最初的時候,我們認為文藝是件多高尚的事,但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生活有其本身的光彩和藝術,絲毫不需要用文藝來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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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劉墉先生說過一句話:如果有人跟你說話很大聲,你不要生氣,因為有可能是這個人本身聽力不好;如果有人跟你講話時有口氣,你不要嫌棄,有可能他不是不講衛(wèi)生,而是腸胃不好。
我們也一直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說,只是,當老人的這些現象真的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是否真的留心察覺到?
有一次,表妹隨口跟我說姑姑連碗都洗不干凈了,我說那是因為她的眼睛已經開始花了,說完我們兩個人站在廚房里沉默了半天。蒼老從來都不是一瞬間的事,不是一個人需要手杖的時候才標志著他開始蒼老。
有一天我跟著爺爺去公園,那天風很大,我看著爺爺在風中走得很吃力,膝蓋彎曲,上身前傾,脖子努力向前探,我在旁邊瞬間濕了眼睛。在這個世界上,無論對于人還是其他生物,蒼老都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如果你不曾想象過蒼老的感受,你可以將近視鏡摘掉,你就會發(fā)現這個世界瞬間變得力不從心。
力不從心,這就是蒼老。
以為邁出了一大步,結果落到地上,是那么一點點距離;以為腿抬得很高,其實也不過離地面一點點。
每個人都會老去,如果我們覺得自己面對生活很硬氣,那只能說明我們還年輕。
龍應臺在《目送》中寫自己的母親不認得自己,寫朋友的母親只認得錢,寫那么多老人到最后只相信穿制服的警察而不認得自己的兒女。
我們總是覺得老人要頤養(yǎng)天年,要安心喜樂地度日,但身為人類的不安全感,從不會因為一個人的蒼老而減少,只能加重而已。所以,老人都怕生病,又都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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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去世的時候,我在南方,沒有回來,直到今年外婆已經去世快六年,但她的墓,我至今沒有去過。由于自小由爺爺奶奶帶大,所以與外婆關系并不算親近,等到后來外婆到我家生活時,我已常年在外讀書,很少回家。所以,我與外婆接觸并不多。
外婆一生樸素節(jié)儉,而且非常干凈,會將家中抹布洗得如手帕一般。外婆生性隱忍,話不多,早年與奶奶起沖突,都是被奶奶指著罵躲到房間里哭的一方。所以,外婆走后,常被家中人念起,都說外婆一生辛苦,是個很好的人。
我那時在南方的仲夏里,夢見外婆指責我不去她的墳上拜祭。其實對于生死之事,我只是有我自己的念想,死去的人并不等于消失,也不等于失去。只要那個人還住在你心上,在你的記憶里,他就從未離開。
隨著年歲漸長,看著爺爺奶奶日漸蒼老,甚至包括父輩親人,我知道,終有一天會有人離開,沒人能例外,包括我自己。所以,眼下能做的,便是珍惜在一起的時光,讓身邊的人開心,好好善待他們。
而關于這些,我們從難以接受到心生領悟需要多少時間?記得小時候,每有鄉(xiāng)鄰去世,我都要跟著哭一場,就是因為害怕有一天爺爺也這樣離開我。
那時太過賴著爺爺,以至他總跟我說:“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賴誰去?”
我便一邊哭一邊嚷:“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p>
現在想來,都是傻話,但那時真真切切就這樣想。
孩童對于大人的依賴,總是濃重得超出我們的想象,以至我長大一些之后,總是恨恨地想,終有一天,這關系會置換過來,不再是我來懇求母親多陪我?guī)滋彀?,不再是我在電話里可憐巴巴地問:“你能不能回來看我?”
后來,時間的腳本翻了一下,一切就都成真了。父母從遠方回了故鄉(xiāng),而孩童長大,從故鄉(xiāng)走向遠方。
一代又一代人,皆是如此。
(李新春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好好地吃一朵西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