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去年以來,房偉發(fā)表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說,深入歷史的脈絡,探尋抗戰(zhàn)背景下的人性掙扎。這些小說一經推出,因其全新的視角,深入靈魂的敘事結構,受到文壇關注。
房偉,1976年生于山東濱州,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王小波傳》等學術著作6部,長篇小說《英雄時代》等。
寫歷史小說最大的樂趣,在于俯視人類的后知感
最早讀到房偉老師的抗戰(zhàn)系列小說,是在其位于濟南百花公園附近的家里。他打開電腦,向我展示一個個文檔,每一個是一篇小說。那時他已寫出了十幾篇或長或短的小說,我粗略讀了兩篇,其中有一篇講述的是1937年冬天的江南,兩個日本兵行走在戰(zhàn)后蕭瑟的水鄉(xiāng)。
那時,房偉即將趕赴蘇州,到那里的大學任教。離開濟南后,一篇篇帶有全新視角的抗戰(zhàn)小說出現(xiàn)在各大文學期刊上,屢被轉載、獲獎,進入各類年度排行榜,并開始影視改編的探索,他也成為評論家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代表。
從《中國野人》開始,《地獄影里的水源清》《指南》《紅龍》《獵舌師》……以抗戰(zhàn)為背景的小說,短則七八千字,長則兩萬字,一個個虛虛實實的命運共同體,在大歷史的漩渦里游蕩。房偉向我們展示了歷史小說寬廣的厚度,許多人也驚異于他創(chuàng)造的新奇世界,一個個孤獨的野人、日本兵、廚子、軍統(tǒng)、失憶者,超脫于簡單的宏大敘事,他用一個個鮮活的靈魂,剖開戰(zhàn)爭的莊嚴和殘酷,把人性血淋淋的味道呈現(xiàn)在文字中。
其實,為這些系列小說進行的準備工作在許多年前就已經開始了。早在2007年,他就出版過一本歷史普及讀物《屠刀下的花季——南京1937》,對歷史的思考早已經在他的視野內展開。對民國以來文學發(fā)展歷程的不斷梳理和研究,也為他打開了一條寬廣的道路。而具體到小說領域,201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英雄時代》無疑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里程碑,他用一部作品向王小波致敬,并延續(xù)了王氏小說的現(xiàn)代性脈絡。
更早,他從小就對歷史感興趣,中學時曾擔任歷史課代表?!爱敃r我有個人生理想,就是當圖書管理員,這樣就可以無拘無束地看書,特別是歷史書。記得小學五年級,我看了人生最初的幾部長篇小說,其中就有金庸的《神雕俠侶》,羅貫中的《三國演義》,還有吉川英治的《宮本武藏》。”對那些歷史背景性的東西,他很著迷。
他想起司馬遼太郎說過,寫歷史小說最大的樂趣,就在于俯視人類歷史的后知感?!耙磺性缬薪Y果,但諸多歷史人物,還在各自的命運和性格之中苦苦掙扎,于是,便有了歷史的悲劇感,有了歷史的蒼茫遼闊?!狈總フf,“而那些歷史人物,那些曾活在歷史書中的‘熟悉的陌生人,或者是歷史之中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他們帶著歷史的塵埃,帶著那個時代獨有的氣息,走到了文學的疆土,上演著一出出的悲歡離合。他們的生命光彩照亮了我們平庸凡俗的日常生活,給了我們無窮的想象快樂和人生的可能?!?/p>
他的“野心”顯然并不止于抗戰(zhàn)小說。接下來,從這些零零散散的想法出發(fā),他想有計劃地寫一系列自己感興趣的歷史小說。“這組‘幽靈抗戰(zhàn)二十篇只能算是開頭吧。我還想寫民國系列、南北朝系列等?!?/p>
將歷史中飄散的幽靈收斂起來,讓他們各自言說,自我救贖
很顯然,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批評家,房偉親自操刀上陣寫小說的原因,除了他骨子里敘事的沖動,還有對現(xiàn)實創(chuàng)作的不滿。
在他看來,真正的歷史小說,能給我們帶來人對“時間和自我”的深刻感受。“中國的歷史小說有很強的傳奇演義氣質,從好的方面講,故事性強,矛盾沖突集中,更富于戲劇性,人物變形夸張;而從不好的方面講,則存在缺乏歷史理性思維。這樣的歷史小說其實可以稱為‘歷史戲劇小說。而很多現(xiàn)代氣質的歷史小說,更注重歷史意義的找尋,或賦予歷史很多意識形態(tài)強制性含義,或過于拘泥于史實,缺乏靈動飛揚,不能在歷史小說中表現(xiàn)歷史的神秘性、偶然性和強烈的主體個性?!?/p>
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區(qū)別是什么?房偉說,“創(chuàng)作是研究的基礎,以體驗性思維組織個性豐富的文學語言,研究的長處在理性精神,能在作家意圖之外看到豐富的社會文化信息?!?/p>
如何才能找到當代人喜歡的歷史敘事呢?他想起了尤瑟納爾與井上靖。對比茨威格的《人類群星閃耀時》、井上靖的《敦煌》、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庫切的《等待野蠻人》,“我們那些‘王霸之氣的帝王、‘手撕鬼子的壯士、‘愛國殉身的妓女,連同那些大義凜然的正人君子和政治精英,似乎都變成了一些太過遙遠而不真實的存在。”
所以,房偉道出了自己對歷史小說的理解:“應是闊大神秘,又真實可感,能將人帶入特定歷史邏輯和情境,顯現(xiàn)歷史的荒誕、悲情、無奈,也表達歷史的樂觀、雍容與想象力,應是‘力與‘美的強大組合。同時,這種歷史感,又必須是個人化、個性化的,充滿生命細節(jié),表達獨特審美魅力與價值觀?!?/p>
他的一系列抗戰(zhàn)小說,命名為“幽靈抗戰(zhàn)系列”,符合以上觀點:蒼茫北海道雪原的中國野人,是戰(zhàn)爭投射在此的一抹陰影;少年兵黑木星羽與中國姑娘金娣在濟南相愛,愛情最終灰飛煙滅;一個善做淮揚菜的廚子,以卑微的軍統(tǒng)特工的身份出現(xiàn)……每篇小說都有一個全新的視角,超越王侯將相與普遍正義式的戰(zhàn)爭敘事,建立了自己的靈魂高度。即使是每篇小說的開頭,也有著闊大的地理空間與深邃的敘事空間,比如小說《地獄影里的水源清》開頭:“昭和十六年冬,兵庫縣但馬區(qū)的水源清,夢中‘第一次見到‘支那魯?shù)氐呐R沂?!?/p>
寫作這些小說的目的是什么?房偉的答案頗有一股舍我其誰的宏大氣勢:“我試圖在中日民族心理結構與內在氣質的碰撞中,展現(xiàn)荒誕戰(zhàn)爭對人性的戕害,表達大歷史與個人歷史的種種因果互動,偶然與必然的糾葛,體諒人性的苦澀、溫情與抗爭。我希望既不貶低日本的優(yōu)秀品質,看到大和民族的自強與內省,勇武與執(zhí)著,也不忽視‘櫻花背后的猙獰,必須譴責戰(zhàn)爭的狂妄之心。同樣,我們既不能過分鼓吹‘手撕鬼子之類悲壯豪邁之下的滑稽自卑,也不能輕視中華民族淬煉血與火的勇氣與韌性。寫戰(zhàn)爭之歷史,必須以強者心態(tài)對待血與火,以理性客觀的思維看待敵我戰(zhàn)爭行為,方能超越簡單的民族道德對立,反思戰(zhàn)爭,也反思自我,在民族和解的基礎上,建設民族自我的強大自信與獨特魅力?!?/p>
評論家劉大先認為,房偉的歷史小說構成了一種心靈真實:“體現(xiàn)的是一個思考中的知識分子如何在當下應對歷史的遺產和包袱的努力,進而超越了史料的局限,使之具有了詩性的超越品質。他也像一個撈尸人,在歷史的殘骸中打撈碎片、拼接展演,將那些無主的孤魂、飄散的幽靈收斂起來,讓他們各自言說,并且自我救贖?!?/p>
相比于西方某些歷史敘事的深邃性,以及外國人對中國歷史敘述的不斷探究,房偉的一系列努力,是在向那些優(yōu)秀歷史敘事者致敬,也是“真正成為自己歷史的主人”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