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工作當私事

華明玥

5月的某個周末，接到閨蜜的電話，邀我參加她家的小聚，理由是：我媽媽發(fā)現(xiàn)在玄武湖公園深處，有一架開得正盛的紫藤花，在那花廊下喝茶吃綠豆糕實在很享受，故邀你一聚。

說來閨蜜的媽媽65歲左右，也是我的忘年交之一，遂提著一盒路上買來的酥燒餅興沖沖地去了。到了才知道，那天是閨蜜父母結(jié)婚40周年的紀念日。這是一個沒有蛋糕與酒水的慶賀活動，整個聚會放在如同郊游的環(huán)境下，頭上是累累重重的紫色花穗，不時有一兩朵落花落在石頭桌子上，氣氛如此和煦，讓人感覺比酒店里吃吃喝喝的慶祝唯美多了。

照例，身為晚輩，我們要請教閨蜜的父母恩愛一生的奧秘。阿姨毫不扭捏地和盤托出自己的經(jīng)驗：就一句話，進得家門，工作上的得意與失意都不要提了。你叔叔有一句名言：對家人來講，你的工作是你的私事好吧，你把情緒理理清爽再進這個家門，不要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叔叔是上海人，1977年為了與阿姨結(jié)婚，自愿放棄上海戶口、上海祖輩傳承的房子，調(diào)動到南京來，隨后在南京過了一輩子。在叔叔眼中，“犧牲”這個詞是不存在的，妻子后來因為工作出色一路升遷，對他造成的困擾和壓力也是不存在的。他只是跟阿姨約法三章：成年人應該有肚量消化自己在工作上的憂喜。下班進了家門，家事才是公事，工作僅是私事。“儂不要夾帶私貨進門好伐？”這意思是說，為了工作上的不順心，朝家里人借機發(fā)火是傷感情的一件事，我們不能這么任性。

我聽了不免很好奇：那么阿姨若是真的在工作上受了氣，被這家規(guī)鐵門檻一樣一攔，悶在心里不是要漚出病來？

阿姨笑言：不會呀，我上班遇上不順心的事，先會給你叔叔打電話，說我要出去發(fā)散發(fā)散，大約要晚回家3個鐘頭。

一開始，七八十年代普通人家還都沒有電話。叔叔是被巷口煙酒雜貨店的老伯高喉大嗓喊去接電話的。老伯一面斜睨著叔叔接電話，一面從他的臉色起伏上判定這家來的是喜事還是喪事。因為當時老百姓，若不是家里出了大事的話是不會打這種傳呼電話的。叔叔臉上一平似水，接了不到一分鐘電話，囑咐一句“儂注意安全”就回家了。走了兩步又返身對老伯揮手：沒事，我老婆要晚些回家，吩咐我吃過晚飯給女兒們燒洗澡水。

阿姨能到哪里去呢？一開始，南京城里連服裝店也不大看得見，咖啡館甜點屋更是聽都沒有聽說過。阿姨就去紅霞紡織品商店看人賣布。那時候全南京的新衣可能都是這里出籠的，因為只有這里準備了數(shù)百種的布讓家庭主婦挑選。那會兒營業(yè)員都有一種絕技：看一看進門來的婦女，就知道她大概會喜歡什么樣花色與價位的布；至于阿姨這種目光游離的，營業(yè)員理都不會理她。賣布的流程更是形同表演：剪好一段布，開好票，營業(yè)員把顧客的錢鈔夾在發(fā)票中，拉過頭頂?shù)囊粋€大夾子，草草一夾，順手一推，只聽“嗖”地一聲，夾子帶著錢鈔和發(fā)票坐著“溜索”向坐在高處的會計飛去。而那個高踞一角的會計就像一只大蜘蛛，被四通八達的鐵絲“溜索”包圍著。不一會兒，他算好了賬，夾子再次帶著找頭和蓋章發(fā)票坐 “溜索”歸來，一筆買賣就這樣完成了。

不知為什么，這樣熱鬧、潑辣的場景讓阿姨頓時卸下了心頭重負。她心里一松快，就尋思著要買一點零頭布。當時紅霞紡織品商店時不時會有便宜得驚人的零頭布賣，大約三五毛錢一尺。阿姨到處找那種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花色十分文藝的零頭布，買個五六十公分，回去給女兒們做齊膝裙，做裝書、裝飯盒的布袋子，做包布發(fā)箍，拼縫家里吃飯用的桌巾。沒錯，就在那個幾乎所有家庭都過著簡陋生活的年代，阿姨家吃晚飯也是要鋪桌巾的。

這樣一來，阿姨回家的時候不像是消氣歸來，而是開開心心逛過街撿到便宜貨，一臉的滋潤滿足。

阿姨回憶說，有一次消氣亂走，去了莫愁湖公園，在面水的長凳上看一伙老爺子興致勃勃釣魚。暖風吹著，花香聞著，感覺怪幸福的。然而，她的行為引發(fā)了其中一位釣魚人的關注。晚上8點多鐘，她要離開時，一位大爺趕上來送她一個塑料袋。她一看，袋子里特意裝了湖水和水藻，還有兩尾小魚和五六只蝌蚪。她疑惑地望向大爺，大爺笑呵呵地說，“姑娘啊，再難的事兒都會過去的，這個，帶回去給你家孩子玩?！卑⒁套唛_很遠，仍能感覺大爺憂心忡忡的目光黏在她肩膀上。阿姨是個反射弧很長的人，很久以后她才意識到，大爺是怕她遇事想不開，以這種奇特的方式勸慰她。

好在后來，南京城里可供安坐消氣的地方越來越多了。肯德基來了，麥當勞來了，星巴克來了，Costa來了，哈根達斯來了，阿姨都成了第一批品嘗的行家。像很多90后一樣，她知道星巴克有花樣繁多的私人定制項目，每次工作上有不開心，都犒賞自己一杯。限量版的紀念杯，她買回去給女兒當禮物，導致我閨蜜開玩笑說：要知道我媽媽在工作上掉進多少個坑，數(shù)一數(shù)我的杯子就知道。

隨著年齡的增長，阿姨在工作上生氣的時候越來越少，她也越來越舍得犒賞自己那為數(shù)不多的“要在外面卸了私貨再回家”的日子。58歲那年，阿姨去學了車，考過駕照。從此要解決“氣大私事”的時候就可以開車出去兜風了。她最喜歡的地方是中山陵到美齡宮一帶的林蔭大道。入夜，游客早就散盡，留下無數(shù)有年頭的梧桐樹與雪松樹亭亭如蓋，一開車窗，各種野花的香氣夾雜著松脂的香氣撲面而來。遙想這里埋葬過多少主宰興亡的大人物，而此刻卻如此幽靜，只剩下自然的氣息源源而至，阿姨的心結(jié)就打開很多。

正在此時，車經(jīng)音樂臺附近，你猜阿姨看到了什么？一條長達數(shù)十米的螢火蟲光帶逶迤而來，明亮的黃綠色光點明明滅滅、閃閃爍爍，就像自然之神的歌詠一樣拋灑出來，晶瑩流離、如詩如畫。阿姨停車坐看，墜入這猶如宮崎駿童話中的場景。她已經(jīng)完全忘了自己是為了什么事，要到這人聲寂渺的地方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