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軍
最近讀了中國圖書評論學會編《讀書的方法與藝術(shù)》(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不覺想到翁同龢的一副受人喜愛、廣為流傳的對聯(lián)?,F(xiàn)代大出版家張元濟手書此聯(lián)的條幅亦多處可見,我們在浙江海鹽張元濟圖書館的院子里,就見過石頭上鐫刻的這兩行文字:
世上數(shù)百年舊家無非積德
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
讀了那本主要由舊作集成的新書,說到讀書這個歷久彌新的話題,我們感到有不少新的問題與挑戰(zhàn),也有不少新的困惑與感想。
毋庸置疑,讀書堪稱天底下最好的事。但在當下這樣一個時代,自覺自愿、愛之樂之于這件“最好的事”者,越來越稀見。人們面臨的現(xiàn)實是:科技迅猛發(fā)展,社會急劇轉(zhuǎn)型,資訊浩瀚無限,功利壓倒一切;喧嘩和浮躁的世界,哪里還能覓得讀書的凈地,我們得實事求是地承認,國人尤其是當代國人并不愛讀書。
朱永新先生在一次演講中明確指出:“就目前情況來看,我們的閱讀存在危機。通過2008年各國人均讀書量可以看出,猶太人是讀書最多的民族,他們的年閱讀量是六十五本書,中國2012年的閱讀量是五點一四本書。”最新發(fā)布的第十四次全國國民閱讀調(diào)查報告,數(shù)據(jù)顯示,2016年我國國民人均圖書閱讀量為七點八六本,較2015年增加了零點零二本。如果朱先生是從宏觀層面看閱讀量,鄔書林先生則是以個人親身經(jīng)歷、具體事例說明問題。他講到:“在歐洲你不管到哪兒去,都能發(fā)現(xiàn)讀書早已是人們的自覺習慣。我經(jīng)常出國,發(fā)現(xiàn)中國人在國際航班的經(jīng)濟艙里喜歡不斷交談。后來我坐到公務艙,發(fā)現(xiàn)周圍的外國人有百分之八十在看書,而我們的同胞不是在看電影,就是在竊竊私語,甚至大聲喧嘩?!?/p>
可見,國人不讀書絕非少數(shù)。倘若不是如此,政府就不會一再大力倡導全民閱讀,號召共建書香中國。而“國際閱讀學會”的報告稱,閱讀能力的高低直接影響到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未來。事實證明,努力賡續(xù)中國“忠厚持家久,詩書繼世長”的精神文明和閱讀文化傳統(tǒng),努力通過共同的閱讀生活構(gòu)筑共同的核心價值和精神家園,已成為刻不容緩的時代使命。
捧讀《讀書的方法與藝術(shù)》時,我更感興趣的是“讀書的藝術(shù)”。讀書的方法無疑是很重要的,古今中外談讀書的方法與技巧者,或現(xiàn)身說法,或旁觀高人,或解剖個案,或系統(tǒng)梳理,無不給人啟發(fā)。但“方法”總體上屬于“形而下”的東西,而“藝術(shù)”更關(guān)乎態(tài)度、觀念、思想,更近于“形而上”,更具有本質(zhì)性。
思想史專家許紀霖講的一個小故事,使我們對什么是讀書的藝術(shù)有較為切近的感受。他說,有一次我參加學校組織的旅游,我的習慣凡是半個小時以上的旅程,必定要備一本書。于是我就坐在大巴上讀書。有一位教授坐在我的旁邊,看了我半天,說:“你已經(jīng)功成名就了,還看什么書呀?”他為什么這么說?因為中國人讀書是有功利性的,在他看來,書是敲門磚,一旦功成名就,書就沒有用了,就不必再讀書了。
可見,這種功利性的、實用主義的讀書觀普遍存在于社會的各個階層、各類人群,連大學教授也不例外,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倘若這樣的讀書觀是主流的,甚至成為社會公眾的共識,那全社會讀書風尚的形成就成天方夜譚了。人們往往把讀書理解為是為了競爭、為了提高自己的競爭力才需要具備的某種素質(zhì),把讀書看作競爭的能力。但實際上,真正的讀書人是把讀書當作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活法。老輩學者樓宇烈認為:“我們在讀書中可以增長我們的知識,增長我們的技能,這是無可否認的。但是我們讀書的根本目的,不是長點知識,增點技能,而是讓我們明白更多的道理?!痹S紀霖說,人不是因為有沒有用才去讀書,因為某一個功利的目的而去讀書當然也不錯,但尚未抵達讀書真正的境界。因為,真正的讀書人并不為什么而讀,讀書只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在讀書中獲得了一種內(nèi)在的快樂。讀書也和成功沒有必然關(guān)聯(lián)。喜愛讀書的人未必是一個成功的人,但一定是一個有知識、有品位的人。古人講“腹有詩書氣自華”大概就是這個道理,林語堂更是把讀書的本質(zhì)歸結(jié)為“心靈的活動”??梢姡x書的最高境界是追求智慧,智慧勝于成功,它也是追求一種閱讀生活、日常生活與審美生活的高度契合。
曹文軒用一段很詩意的話描述了“閱讀”:閱讀是對一種生活方式、人生方式的認同。閱讀與不閱讀,區(qū)別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或人生方式。閱讀的生活和人生的那一面,便是不閱讀的生活和人生。這中間是一道屏障、一道鴻溝,兩邊是完全不一樣的氣象。一面草長鶯飛、繁花似錦,一面必定是一望無際、令人窒息的荒涼和寂寥。
翻閱《讀書的方法與藝術(shù)》,我們從其中不少篇名即可見作者的襟懷與追求,如流沙河的《愿做職業(yè)讀書人》,周國平的《閱讀喚醒完整的自我》,嚴文井的《讀書,人才更加像人》,陳平原的《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讀書”》??梢韵胂?,當閱讀或讀書成為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方式、人生樣態(tài),個體的人必將更加豐盈,整個社會必將更加和諧,世界也將更加寧靜美好。
《讀書的方法與藝術(shù)》中收錄了采銅的一篇文章——《碎片化時代如何做到深度閱讀?》,這篇置于最后的篇章其實提出了一個嚴肅而又十分迫切的問題。如果以傳統(tǒng)的紙質(zhì)出版物的閱讀為標準,我們說今天讀書(含報刊)的人越來越少是成立的。如果把“讀網(wǎng)”或“讀屏”也視同“讀書”的話,答案會大不一樣。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堅持了多年全國國民閱讀調(diào)查顯示,近些年來,“我國成年國民每天接觸傳統(tǒng)紙質(zhì)媒介時長均有不同程度的減少,上網(wǎng)時長和手機閱讀的接觸時長呈增長趨勢”。如果把紙媒閱讀率和數(shù)字化閱讀率相加,國民的閱讀率這些年總體上還是上升的。顯而易見,網(wǎng)絡(luò)閱讀因其便捷越來越普及,越來越成為閱讀的主力軍。所謂“三屏”(手機屏、電腦屏、電視屏)一直在不斷蠶食我們閱讀的時間和空間,對傳統(tǒng)閱讀產(chǎn)生的沖擊極為強烈。無論是在各種公共場合,還是在個人的閑暇時間,絕大多數(shù)人不是在用手機消遣或瀏覽,就是用其他移動終端在看片、玩游戲等,傳統(tǒng)意義上讀書的人不斷減少。連許紀霖教授這樣的知名人文學者都感嘆說:“不知不覺中,我變成了一個手機族?!彼f自己四十歲以前看的都是書,是標準的“書本族”,但2000年以后,漸漸習慣網(wǎng)上閱讀,有了微博,而后又是微信,“一開始也是覺得好玩,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離不開手機了,連上廁所也帶著,怕漏掉了什么”。這樣的生活讓許紀霖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感,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了讀書的時間。后來,給自己立了一個規(guī)矩,每天只在“垃圾時間”里看手機,晚上上網(wǎng)時間最多不超過一個小時,剩下的時間還給讀書——傳統(tǒng)的閱讀。
能夠像這樣反思網(wǎng)絡(luò)閱讀,甚至是“迷途知返”者在社會公眾中無疑是極為少見的,絕大多數(shù)人尤其是2000年后出生的網(wǎng)絡(luò)“原住民”正在也將越來越沉湎于網(wǎng)絡(luò)而不能自拔。問題的關(guān)鍵并不是“讀屏”還是“讀書”,而是“讀屏”或者“讀網(wǎng)”帶給我們的是什么。許紀霖認為微博、微信上的內(nèi)容大多是“信息快餐”,百分之九十的內(nèi)容看完就忘記了;為了記住百分之十的東西,而浪費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這樣做真是不值得。其實,傳統(tǒng)的讀書人大抵都有同感。讀屏尤其是手機閱讀無疑是一種輕松的、休閑的、淺表的碎片化閱讀,通過微博、微信閱讀到的基本屬于資訊,而不是知識。知識是完整的,是整體的,它不是以碎片的方式存在的。即便是某些知識性內(nèi)容在新媒體上呈現(xiàn)出來時,人們也會自覺地將其進行資訊化、碎片化處理,知識內(nèi)在的體系,自身的系統(tǒng)往往已被肢解或解構(gòu)。久而久之,當“微閱讀”成為閱讀主潮,成為閱讀習慣,甚至成為思維方式、思想方式,那未來不是更加深刻和美好,而是日漸膚淺和斷裂。
這樣一種勢不可擋的網(wǎng)絡(luò)閱讀潮流不禁讓我們想到西方學者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一書中的那段話:“文化有兩種消亡方式,第一種就是奧威爾的預言,文化的消亡,是書被禁讀,公理被隱瞞,文化被褻瀆。第二種方式是赫胥黎的預言,他說文化的消亡是無人想讀書,無人想知道真理,文化成為滑稽戲。目前來說,第二種預言可能言中?!?/p>
在這樣一個資訊泛濫、幾近“娛樂至死”的時代,社會在轉(zhuǎn)型,思想在轉(zhuǎn)型,知識也在轉(zhuǎn)型,如何閱讀或讀書成為一個并不輕松的話題。翻閱這本散發(fā)著淡淡書香的《讀書的方法與藝術(shù)》,靜聽魯迅的“雜談”讀書,品味馮友蘭的“讀書經(jīng)驗”,琢磨老舍的“讀書方法”,細想湯一介如何在讀書中如何“會意”,再來欣賞一下楊絳的“讀書之樂”,陳村的“躺著讀書”,感受一把畢淑敏的“閱讀是一種孤獨”,體驗一下易中天的“讀書如擇偶”:不禁油然而生一種懷舊的情愫,讀書真美好,讀書真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