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愛情最好的樣子是什么?數(shù)九寒冬他遞來的熱騰騰的烤紅薯,烈烈炎夏他交疊在你額頭上遮擋太陽的雙手,感冒時枕邊的熱水,迷路時打出的第一通電話……這些都是繁淺的故事里我所能看到的,愛情的樣子。我曾看過世間的風景和滄桑,余生卻只想和一個人看細水長流。
一樣是明月,一樣是隔山燈火,漫天的星,只有人不見,夢似的掛起。
01
蘇月溪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出顧笙言。
剛過年關,細細密密的雪沫子飄飛,寒風似是裹著一把冰碴,貼著衣服纖維鉆進去,挾走大半溫度。即使在這樣的冷雪夜里,依舊有很多人擁在槐花巷口等著看花燈戲。蘇月溪瘦小靈活,像一尾魚尋縫四下穿梭,很快就擠到最前面。
燈堂已經(jīng)設好,巷口擺了張方桌,旁邊點著仿古式的長形燈籠,綴以六片花瓣。每片花瓣垂懸一串花絮,工藝極精巧,被兩根掌燈用的竹竿高挑起來。燭火盈盈地躍動著,在夜里如同兩團火焰。
其中一位掌燈是個面目清俊的男生,銀盤似的月亮溶入燈籠,溢出成片溫柔的光,映在他的半邊臉上。他的眉被夜色染濃了一分,薄唇立鼻,說不出的好看,在皮也在骨。
“顧笙言,”蘇月溪看到他,眼睛一亮,兩只手攏在嘴邊,朝著他的方向挪了挪,小聲叫道,“喂,顧笙言。”
顧笙言循聲看過來,目光迅速定格在她身上,眼角不自覺地帶起一個弧度,然后同身邊的人耳語兩句,便有人替他接過燈。顧笙言撥開幾個人擠過來,站到她旁邊。
“冷不冷?”這是第一句。
蘇月溪縮了下脖子,冰冷的指尖迅速蹭過他的手背:“你說冷不冷?冬天難熬,我最怕冷了。”
說罷,她扯著袖子,露出里面一截碎花小襖的袖口,又抱怨:“你看我穿得像北極熊,一點也不好看,現(xiàn)在大概只有我奶奶還會一針一線做件厚實的花棉襖讓我穿了?!?/p>
她偏瘦,套了件雛菊小碎花的棉襖,總算顯得圓潤了一些,還是亭亭玉立的模樣,眉毛皺了皺,一臉陰郁。
“好看?!鳖欝涎宰屑毚蛄克貏e認真地說。
蘇月溪眸光微亮,輕戳了下他的手背,美滋滋地回應:“論審美能力,天下英雄千千萬,我只服你小鹿一個?!?/p>
聽到她的喋喋不休,顧笙言笑笑,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鼓囊囊的紙袋,塞到她的手里。甜香的味道盤旋,摸起來還熱著,暖暖的感覺從手心迅速蔓延開來。
蘇月溪打開紙袋,吸吸鼻子,臉上驚喜的表情不吝分毫,“你居然有這個。”
顧笙言“嗯”了一聲:“剛才迎燈的時候生了一爐火,知道你肯定會來,我偷偷烤的,給你吃?!?/p>
皮烤得微微發(fā)焦,從草木灰里扒出來,表面已經(jīng)被處理得很干凈。剝開是黃澄澄的瓤,暖熱的甜香沖進鼻腔,勾起她肚子里的饞蟲。
花燈戲已經(jīng)唱了起來,兩鑼兩鈸亮起調(diào),琴師撥弦,清清泠泠地和進去,如珠玉落盤。蘇月溪對戲根本不感興趣,她揪住顧笙言的袖子,把他拉到一個小角落里。
兩個人并肩蹲在一處臺階下,皎潔的月色如水,輕輕浮動,蘇月溪滿眼放光地盯著紅薯。顧笙言偏過頭,目光全都落在她那邊。
“這么晚了還吃東西真有罪惡感啊,”話雖這樣說,蘇月溪湊近,又嗅了一口香味,“可若是辜負了你的一片好意,那是人能干出來的事兒嗎?!”
顧笙言看穿蘇月溪的心思,沉默了一下,勸她:“你想吃就吃,不用找那么多理由。”
“有這么明顯?”
少女初初長成,已經(jīng)到了愛美的年紀,每天早上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稱體重,多長二兩肉都覺得懊惱。蘇月溪戒掉零食,肉類也總是挑挑揀揀,唯獨喜歡顧笙言的烤紅薯,吃多少都不會膩。
02
角落里,喧鬧隔開幾步遠,光線晦暗,她小心地撕開紙袋,順手掰開一塊烤紅薯遞給他。
一小股熱氣迅速撲面,顧笙言搖頭,推回她的手:“我不吃,你吃吧?!?/p>
“那好吧!”蘇月溪等的就是這句話,生怕他反悔,趕緊把手收回來,將紅薯塞到嘴里,還含混不清地強調(diào),“這是你自己不吃的啊,萬一夏梨知道了你得替我說話,她真的特別難纏。”
顧笙言的爸爸是花燈班的燈頭,到了這個年代,愛看花燈戲的人少之又少,他卻還固執(zhí)地不肯解散,帶著幾個徒弟守場子。平常少有演出,只有逢年過節(jié)演幾場熱鬧一下。
和在別處搭臺時的門可羅雀不同,槐花巷老人多,年紀一長,人就容易念舊,只要開唱,勢必搬張凳子挨著坐下,聽那些咿呀細裊的唱腔講述一段段傳奇故事。年輕一輩好奇心重,也愿意聽上兩耳朵。每每燈臺一搭,觀眾便從四下圍過來,所以往常天南海北游走的鹿爸爸兩年前才會帶著顧笙言在槐花巷扎了根。
夏梨是顧笙言的師妹,唱旦角,水紅色的衫子襯得人格外水靈。她左手拿方巾右手執(zhí)彩扇,梭步走起來宛如平水行舟,飄逸灑脫。再加上甜脆的嗓音,每次亮相都博得掌聲雷動,連蘇月溪這種一聽戲便要耷拉眼皮的人都忍不住聽她唱。
“鹿叔教花燈戲那么多年,你不會半點精髓都沒參到吧?”跟著哼了兩句,她奇怪地問,蘇月溪從來沒聽過顧笙言唱戲,每次搭燈臺,他都是那個開場前掌燈的角色。
他沉默很久才說:“我再也不會唱這些了?!?/p>
不是不會唱,而是再也不會唱,一字之差,其意千里。
“夏梨唱得很好,”顧笙言岔開話題,“你聽她唱就好。”
正說著,夏梨的目光探過來,和顧笙言遙遙對上。雖然隔著濃重的戲妝,蘇月溪依然可以看出與顧笙言視線相碰的那一刻,她眼中浮動的笑意。
說也奇怪,不同于戲臺上的婉轉婀娜,臺下的夏梨性子潑辣,師兄好幾個,她從來不管什么長幼有序,都是直呼名字。偶爾心情好,她才會在名字后面補個“哥”字。但面對顧笙言,她向來“師哥師哥”叫得勤快,還極護短。有兩次被她撞到蘇月溪搶顧笙言的東西,雖然只是玩鬧,但她也瞪眼叉腰,尖著嗓子同蘇月溪爭辯:“別想欺負我?guī)煾纾词顾F(xiàn)在……”
語調(diào)越來越小,說到這里消了聲。稍頓,夏梨低聲說:“但是他一定會好起來的?!?/p>
“誰欺負你師哥了?”蘇月溪并非軟弱可欺,嘴利道,“顧笙言可是樂在其中,不需要你操這么多心?!?/p>
“你!”
“我怎么樣?漂亮火辣又善良,你這種只會暴躁跳腳的毛丫頭根本欣賞不了我的美?!?/p>
顧笙言不愛說話,只有在蘇月溪面前才會多說幾句。每次蘇月溪對上夏梨,就如同兩掛鞭炮噼里啪啦地交錯炸響。他只是去買兩杯奶茶的空當,沒想到她們倆又針鋒相對吵起來。顧笙言找不出什么勸慰的話,只好再三重復:“別吵了?!?/p>
“就聽我們小鹿的,”蘇月溪矮他大個半頭,踮起腳,大模大樣地搭住顧笙言的肩膀,得意地沖夏梨飛媚眼,“不和你計較?!?/p>
夏梨最討厭蘇月溪,大概真是同性相斥,更何況她漂亮又張揚,很耀眼。她驕傲如天鵝,總是一副無所畏懼不服輸?shù)臉幼樱窦沧甙巳f里猝不及防闖入人心底的風,贏得顧笙言的青眼一記。
他是習慣了獨來獨往的人,不用說別人,這幾年就算是鹿父也跟他講不了幾句話。自那年以后,似乎誰都無法再同他并肩,卻愿意為他停下腳步。
夏梨想,本來顧笙言的世界里有個重要的位置應該是屬于自己的。
是自己錯過了。
03
不大不小的烤紅薯很快下肚,蘇月溪吃完最后一口,先前默不作聲的顧笙言適時地遞來一張紙巾。她擦著手,興致勃勃地提議:“顧笙言,明天是周末,我們?nèi)バ〖t樓探險吧?”
每個周末她都閑不住,總想些千奇百怪的點子叫上他出去瘋。
“不去。”顧笙言皺眉,一口拒絕。
槐花巷靠近城市邊緣,是整座城市綠化最好的地方,后面有一處面積頗大的樹林。她不知道其中的樹木都有哪些品種,不過即使到了凜冬,萬物衰敗,有些樹依然泛著綠。枝葉黃綠相錯,將林中唯一一棟建筑物襯托得清晰可辨。
那是一棟兩層高、通體磚紅色的小樓,西式建筑,尖尖的塔頂掛著一個從來都走不準的鐘。最初聽說是某高校植物學團隊做實驗研究用的,還有人說這里是一個文物收藏館,可蘇月溪幾乎沒見過小紅樓有人出沒,卻偏偏沒有半分蕭條。門前小徑清掃整潔,未落片葉,小樓的邊邊角角里養(yǎng)了幾盆花,花瓣一層疊著一層,開得肆意活潑。
令人稱奇的是,同一個花盆同一種品種居然能同時開出三四種顏色的花。蘇月溪偶然見過一次,那些花美得讓人移不開眼。她心里像被貓爪在撓,總想潛進這個神秘的地方一探究竟。
“傳說每個人都可以在小紅樓里看到自己最渴望看到的東西?!碧K月溪靠他更近,壓低聲音,“你難道沒有什么想看到的嗎?”
面對她的循循善誘,顧笙言不為所動:“謠言八分靠傳說。月溪,你已經(jīng)是大學生了,作為新世紀的接班人,不要相信這些?!?/p>
這個做什么都較真的人,蘇月溪真怕他來一場“走近科學”的科普。好在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及時打斷了他的話,掌聲疏疏落下,夏梨婉轉如聲聲鶯啼的聲音響了起來。
蘇月溪不再言語,側耳聽著,方言小調(diào),雖然聽不太懂內(nèi)容,但那起承轉合的唱腔很美。她看顧笙言的態(tài)度不容置喙,估計探險的事并沒有商量的余地,于是念頭一轉,熱切地說:“那我明天去跟著學段戲,你來當我的聽眾。”
要聽她唱戲……他的臉色變了幾變,透露出為難的神色。
或許別人不知道,不過顧笙言之前已經(jīng)見識過,蘇月溪空有一顆想當歌手的心。但先天條件實在達不到,音色雖好,可音準差到十萬八千里外。她無論唱什么,最后都能變成上氣不接下氣的念白,完全視背景音樂如無物。如果是清唱,那簡直算得上魔音繞耳,經(jīng)久不絕。
去年學校的跨年聯(lián)歡會上,互動環(huán)節(jié),蘇月溪自告奮勇要獻唱一首。因為知道自己的弱點,她慎而又慎地點了一首周杰倫的歌。一曲過半,差點被臺下眾多杰迷朋友們合計著扔出禮堂。
“星星,以后你再敢唱我偶像的歌,我一定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天,蘇月溪受到了她人生中最屈辱的威脅。
這世間如果還有一個有品位的人能欣賞她的歌聲,那么定非顧笙言莫屬。
這會兒顧笙言眉頭緊蹙,似乎天人交戰(zhàn)一番,最后無奈地妥協(xié):“那明天我們還是去紅樓看看吧?!?/p>
“顧笙言!”蘇月溪跳起來,眉尾飛起,“你是不是怕我唱歌!你是不是嫌棄我!”
他坦言:“不是嫌棄,是真的聽不下去。”
“……”
她有點不想交這么耿直的朋友了。
“你聽夏梨唱戲的時候可是陶醉得很?!?/p>
“不一樣,”顧笙言的眼睫往下一點,喃喃地重復,“不一樣?!?/p>
04
唱歌有聽眾和潛入小紅樓,哪樣都足以讓她興奮。
想起明天要探險,蘇月溪激動得一夜難眠。第二天,她早早起來,精神抖擻地去和顧笙言會合。
雪已停,地面和屋頂壓了層薄薄的白色,太陽仍舊縮著臉,不肯灑下半點暖光。蘇月溪比約定的時間早到幾分鐘,在他家門前做了幾個深蹲權當熱身運動了。
天還早,四下俱是一片靜寂。顧笙言輕手輕腳地出門,看見她正往手心里呵氣,不停地搓著手。他心下了然,從背包里掏出手套和圍巾:“我猜你又沒帶保暖的東西?!?/p>
蘇月溪懶散,即使怕冷,穿件羽絨服便覺得能湊合著抵御寒冬。至于圍巾、手套、口罩這些,瑣碎又麻煩,她才不愿意費勁呢。
“這不是有你嗎!”蘇月溪說起這話底氣十足,絲毫不臉紅,任由顧笙言三兩下給自己纏好圍巾。粉色的圍巾軟綿綿地堆到下巴,同色的手套上還印著兔子頭,長耳朵豎過一節(jié)手指,怎么看都是女孩的用品。
她在顧笙言面前揮了兩下手,問:“這是誰的?”
“夏梨,”意料之中的答案,顧笙言并未覺得有哪里不妥,回答什么都很認真,“我找了找,只有這條圍巾最保暖,所以和她借了一套過來。”
“你家小師妹有沒有不高興?”蘇月溪抬手晃了晃兔子耳朵,語氣戲謔。
顧笙言不明白其中的深意,蹙眉略作思忖,說:“好像是有點,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她不像是這么小氣的人?!?/p>
木頭腦袋,這和小不小氣有什么關系。蘇月溪也不再多說,抓著他的胳膊就往外沖。夏梨的司馬昭之心,大概只有他這個對外界一直保持漠不關心的人才看不出來。
樹林里曲徑眾多,冬雪壓枝,碧色的針葉扎在枝頭,被茫茫一片白色襯得分外好看。
反正條條大路通羅馬,蘇月溪隨便挑了條路往里深入,沒過多久他們便走到小紅樓前。大概因為天寒,花盆已盡數(shù)移走,樓門緊閉,蘇月溪推了兩下,厚重的兩扇實木門紋絲不動。
她烏沉沉的眼珠子轉了轉,四處翻翻找找,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根竹竿,抬高挑了一下窗。窗戶沒有上鎖,輕而易舉被她打開。
“我先爬,你壓后?!碧K月溪摩拳擦掌,剛八爪魚似的抱上旁邊的樹,就被冷著臉的顧笙言給拖下來。
他聲音緊繃:“你這樣會被抓起來的?!?/p>
蘇月溪撥開他的手,胳膊一伸,又搭上樹枝:“開了大門讓你走那還叫探險嗎?再說我們只是悄悄看一眼,不會有人知道的?!?/p>
“萬一……”他再一次扯住她,欲言又止,“先說好,我不去給你送飯?!?/p>
蘇月溪收回手,神情哀戚,戲特別足,顫巍巍地指著他:“顧笙言你變了,剛到槐花巷那會兒,你說交了我這個朋友,以后兄弟一生一起走,愿意和我上刀山下火海。沒想到時光易逝把人拋,負心漢!”
明明語文成績非常好,可濫用辭藻的毛病她怎么都改不了。顧笙言的臉上霎時間浮起兩團淡粉,還在努力還原事實:“我沒說過?!?/p>
蘇月溪假裝聽不見,又說:“你不爬也沒關系,我自己去?!?/p>
論爬樹,她算得上是個專家,小時候的她調(diào)皮搗蛋絕不亞于男孩。每當犯了錯,蘇月溪便飛快地爬上巷口的那棵槐花樹,任爸媽怎么勸說都坐在樹上不動彈,非得他們再三保證絕不動武,她才肯從樹上下來。
顧笙言的臉微微顯出些青白,看蘇月溪動作輕巧,手腳在枝杈上鉤了幾下,順利地爬到樹上,然后扒住窗框,稍微用點力,便落到窗臺上。她坐在窗臺上,晃悠著兩條腿,居高臨下地看他:“怎么樣,大小姐是不是寶刀未老?”
顧笙言仰起頭,其實窗戶開得并不高,但他有恐高癥,這樣的高度已足以令他望而卻步。
蘇月溪往屋內(nèi)看了一眼,尋到兩個落腳點,準備下降。她先小心翼翼地伸下一條腿,沒想到著力點沒踩穩(wěn),只聽得一聲尖叫,人就摔了下去。
“月溪!”顧笙言也顧不得恐高,迅速攀樹,從窗口翻進去。不過短短幾十秒,人已經(jīng)落了地。
“居然還有幫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看著額上帶汗的顧笙言,嗤笑,“你們這是私闖民宅,懂法嗎?”
蘇月溪掉落的瞬間剛好被他接住,窗離地面不算遠,所幸沒有受傷。
顧笙言張了兩下嘴,可能是想要解釋,又或許是想辯駁,可終究無聲。
那人戴著細圓框的眼鏡,手拿一個放大鏡,不僅不顯得滑稽,反而多了幾分溫雅。他仔細看了幾眼顧笙言,一臉恍然:“原來你就是那個啞……”
“許賀!”本就理虧站在一旁不敢出聲的蘇月溪厲聲打斷他的話,“你不要太過分。”
“我過分?”許賀眉毛一挑,“蘇月溪,你們不請自來,還打碎了這套宋前茶器,我還沒教你‘文物兩個字怎么寫,你反而說我過分!”
文物?
蘇月溪心驚膽戰(zhàn)地看了一眼滿地碎片,趕緊往后挪了幾步,藏到顧笙言身后,仍嘴硬:“你少唬我,一套仿古茶器就想訛我,我才不上當呢?!?/p>
“蘇月溪,”許賀沉聲,“我爺爺喜歡古董文物,你該比誰都清楚。”
05
因為那套被打碎的據(jù)說價值不菲的宋前茶器,蘇月溪淪為供許少隨意差遣的跑腿工,還不小心把無辜的顧笙言也一并拖下水。
許賀的爺爺在南城算得上是響當當?shù)娜宋?,年輕時曾任考古人類學系教授,主要致力于殷墟陶器和青銅器的研究,一生鐘愛文物古藏,這座小紅樓便是他藏物之所。
因為許爺爺脾氣很怪,一向不喜交際應酬,所以這個地方一向沒什么人往來。
只是這幾年許爺爺年事漸高,身體也不如從前硬朗,年前突然生出個想法,想把小紅樓里的收藏給整理出來,以后開放成小博物館免費供人欣賞,也不枉這些文物百年流傳。于是許賀每有空閑就來這里幫忙歸類,還親手設計了古色古香樣式各異的置物架。機緣巧合,遇到試圖潛進來的蘇月溪,還有為救她翻窗而入的顧笙言。
“我家有一家商場開業(yè),開業(yè)慶典上有個主題是戲說經(jīng)典劇的節(jié)目要排。”許賀懶懶地坐在沙發(fā)上,對蘇月溪說,“你們倆頂上?!?/p>
富二代口中的開商場簡直像開車一樣容易。
許賀的父母皆是企業(yè)家,連續(xù)八年穩(wěn)居南城新聞人物的榜單前列。許賀作為獨子,榮光盡沾,似乎渾身裹著金粉,吩咐起人來毫不手軟,一副命令的語氣。
蘇月溪兩眼噴火:“上周我和小鹿幫你街頭巷尾地發(fā)傳單,腿都快跑斷了,現(xiàn)在又要演什么喜?。吭S賀,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良心這種東西我沒有,”許賀答得爽快,“我只知道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p>
顧笙言拉了一下還要往前沖去指責富二代的蘇月溪:“月溪,是我們理虧在先,應該盡我們的所能做些補償。”
“可以啊顧笙言,”許賀投過去一記贊賞的眼神,“現(xiàn)在話比以前多了不少,看來發(fā)傳單能提高人的表達能力。再說蘇醫(yī)生總說要磨磨蘇月溪的脾氣,下次有這樣的機會我還安排你們?nèi)??!?/p>
蘇醫(yī)生是她爸。
天寒地凍,從路頭到路尾,圍追堵截行人磨破嘴皮子才發(fā)出去幾張傳單,這樣的日子居然還會有下次。蘇月溪腿一軟,被顧笙言及時攙扶住。
“我現(xiàn)在認錯還來得及嗎!”蘇月溪眼巴巴地問。
“晚了?!痹S賀一錘定音。
開業(yè)慶典,惡搞經(jīng)典劇的節(jié)目,顧笙言他們分到的劇目是《射雕英雄傳》。許賀說這是為顧笙言量身打造的,沒有比郭靖再適合他的角色了。
其實顧笙言樣貌成績無一不佳,按理說在學校也應該是個引人注目的存在,但是他并不受歡迎,甚至還總被同學輕視。
自那場變故后,他變得太過沉默,幾乎從不開口說話。面對旁人的示好,他臉上也不曾多幾分溫和。好事者在背后偷偷摸摸議論,傳言顧笙言有疾,不會說話。
直至后來搬到槐花巷,見到蘇月溪,她活潑膽大,常常自詡他的保護者,顧笙言才慢慢愿意跟她有些交談。他從來不會說什么漂亮話,很耿直,總是把內(nèi)心的想法和盤托出,從不會說謊。
木頭腦袋,蘇月溪埋怨他的時候總這么想。
有時候她會覺得顧笙言好像活在一個只屬于自己的城里,那座城由高墻筑壘,別人進不去,他也不愿嘗試走出來。
盡管孤獨嘗盡,他也留在銅墻鐵壁中,不愿自拔。
這出大戲里,顧笙言作為挑大梁的男主角臺詞特別多,他是個做什么事都認真的人,整天念念叨叨把每句臺詞背得滾瓜爛熟。
蘇月溪一直沒拿到臺本,某天終于忍不住去質問許賀:“喂,我作為女主角難道還不應該抓緊時間背臺詞嗎?”
“誰說你是女主角了?”許賀悠然地說,“女主角已經(jīng)花落別家了?!?/p>
“那我是?”
“你是那只雕?!?/p>
06
到了正式登臺那天,雕兄蘇月溪披著滿身的道具羽毛站在舞臺一側,從頭到尾一句臺詞也沒有,安靜如鳥。女主角黃蓉由夏梨來扮,同靖哥哥顧笙言你一言我一語,逗得臺下的觀眾忍俊不禁。
這一刻她才覺得,做一樣道具其實也挺好,這樣就可以滿心滿眼地看他了。
放在從前,蘇月溪從沒想過有一天能看到顧笙言是這番模樣,總是寡淡的那張臉終于變得生動些許,眼神清亮,成串的句子有條不紊地吐出來,似乎曾經(jīng)那層堅硬的殼已經(jīng)慢慢脫落,露出柔軟的內(nèi)核。
十五分鐘的節(jié)目結束,贏得掌聲無數(shù)。謝幕后,顧笙言立刻朝她走來,幫她卸掉身上厚實的羽毛,小聲問:“沒有過敏吧?”
她是過敏體質,經(jīng)常莫名其妙皮膚紅腫一片,尤其是到了春天,萬物復蘇,柳絮在空中來回飄蕩,她更容易中招。
顧笙言已經(jīng)習慣了隨身備著抗過敏的藥膏,以便能及時減輕她過敏的痛苦。
這份細心體貼,她在感動之余又有不解。
蘇月溪問過他為什么會對自己這么好,他那時是怎么回答的?
他說:你不懂,也明白不了。
“沒過敏,許賀跟我保證了,這身雕皮絕對是合格產(chǎn)品,質量過關。”蘇月溪又摸了一把道具順滑的羽毛。
顧笙言點頭:“那就好?!?/p>
他們下了臺,剛想離開,顧笙言突然被叫?。骸皫煾?。”
是夏梨,她站在不遠處,語氣帶笑,卻又有種揮之不去的悵惘:“今天能再次和你同臺我真的特別開心,覺得此生再也沒有遺憾?!?/p>
稍有停頓,她又接著說道:“你要知道,人生太短暫,不應該活在回憶里,不會有永久的痛苦,任何理由都不是你停留在原地的借口?!?/p>
這句意有所指的話令顧笙言一怔。
夏梨留下這番話后轉身離去,顧笙言停在原地,很久沒有挪動腳步。
“顧笙言,”蘇月溪聲音低沉,“我想帶你去個地方?!?/p>
蘇月溪帶他來的地方是小紅樓,忙了數(shù)月,文物博物館已初具雛形,幾個展廳分別用擺架隔開,在許賀的全程參與下,做得有模有樣。
唯獨一個很小的房間緊閉,她打開門,兩人走進去,房間里搭了一個按比例縮小的舞臺,還有一部放映機。
房間內(nèi)掛著不透光的窗簾,將窗簾全部拉嚴后,室內(nèi)陷入一片黑暗。蘇月溪打開放映機,影像投到白墻上,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那個微型舞臺上,漸漸開啟了一段回憶。
影像中是個唱花燈戲的女子,雖然可以看出并不十分年輕,但容貌依舊妍麗,清靈的嗓音,柔軟的身段,可以窺見過人的風華。
幾行唱詞她翻來覆去地唱,幾遍過后,她終于停下來,對著鏡頭羞赧地一笑:“忘詞了,重來,剛才這次不算?!?/p>
影像到這里戛然而止。
“月溪,”顧笙言突覺呼吸停滯,茫然無措地說,“月溪。”
仿佛無邊的暗夜,他在尋找天空中唯一的那點星光。
蘇月溪站在他旁邊,聲聲應下,待他平靜了些,她的眼角濡濕:“我早就想帶你來這里了,顧笙言,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等到你敢面對,才有可能放下。”
顧笙言深吸一口氣,看著定格在最后的那個美麗女人,終于說:“那是我媽媽?!?/p>
07
顧笙言的媽媽周婉從很小起便學戲,與鹿父相識于一個花燈班。因為一次搭檔,兩人一見鐘情,后來共結連理。
鹿父在藝術團工作,后來轉向管理崗位,對戲的感情也就逐漸淡了??芍芡穸嗄陙硎冀K對唱戲癡心不改,待顧笙言大一些,她便手把手地教兒子唱。
后來從福利院收養(yǎng)了夏梨,每天清晨,周婉都會領著顧笙言和夏梨吊嗓子,還帶著他們四處演出。
鹿父一直不同意讓顧笙言學戲,理念不合,再加上被生活瑣碎消磨,原本情深的眷侶漸漸開始無休止地爭吵。在一次演出前,他們又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吵,直到登臺開唱,周婉眼里還噙著淚。
那是她最后一次登臺演出。
當時顧笙言就坐在臺下,看見高高的舞臺上,媽媽是那樣美。以至于搭建粗糙的舞臺驟然坍塌了,他還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恐高癥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他恨過父親,如果不是那天的爭吵讓母親神情恍惚,她本有機會可以逃生,可一切都已來不及。
因為眼睜睜看著母親意外離世,他遭受了巨大打擊,下意識地封閉自己的內(nèi)心,不愿與人交談,也不再唱戲。
在那段黑暗的歲月里,本以為夏梨能明白他幾分,只可惜事情過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在埋怨他不知輕重。明明父親經(jīng)此事也大受打擊,他不但不知寬慰,反而雪上加霜。
顧笙言想,沒有人懂自己。
后來他的心病越發(fā)嚴重,父親便帶著他來到槐花巷。原本應該只是漂泊的一站,不曾想會遇到蘇月溪。她就像一團火焰,以勢不可當之姿沖進他的心里。
看他的狀態(tài)有所好轉,父親決定留在這里,還一直保留著一個花燈班。
其實顧笙言也不是喜歡聽夏梨唱戲,只是從她的唱腔里,能讓他想起媽媽。
“能正視過往,說明你已經(jīng)慢慢走出來了?!碧K月溪循循善誘,語氣輕柔,“顧笙言,你看現(xiàn)在,你可以正常地和別人交流,要對自己有信心,不要總以為自己做不到。人生會有很多‘更壞的事情,可也是因為這些,未來總會向著更好的地方奔去?!?/p>
顧笙言將這些話思慮很久,終于點頭:“你說得對,月溪,我會試著將沉重的東西放一放,努力活得更好?!?/p>
蘇月溪吸了吸鼻子:“顧笙言,不管怎么樣,你還有我?!?/p>
還有我,千山萬水陪你渡,孤舟寒江共你越。
遮光的窗簾悉數(shù)打開,光芒鋪天蓋地。最亮的幾縷,別在他們的心跳聲中,綴在他們對視的雙眸里。
因為有你,全世界的光都不能及。
08
顧笙言不知道,蘇月溪的爸爸是一位心理醫(yī)生,受他父親所托為他治療。他抗拒心理醫(yī)生,蘇醫(yī)生始終沒能光明正大地出現(xiàn)在顧笙言面前,只暗地里做了一些觀察,并記錄在案。
蘇月溪無意中看到了他的病歷,那樣出類拔萃的一個人,不該變成這樣。于是她主動接近他,逗他說話,為他出頭,總想些千奇百怪的點子喊他出去瘋。
為的是能讓顧笙言打破壁壘,同外界多溝通。
許賀是蘇月溪很好的朋友,受到她的感染,也加入到想方設法幫助顧笙言走出心理障礙的行列中,所以才有了那出打碎文物的戲碼。他試圖激起顧笙言的情緒起伏,還趁機借發(fā)傳單為名,實則讓顧笙言多與人接觸,脫離“希望逃離所有人”的心理怪圈。
那場演出是夏梨懇求的,她想再與顧笙言同臺一次。
也恰好是這次機會,蘇月溪覺得時機已經(jīng)成熟,可以帶他去看那段影像了。
影像是許賀找出來的,許爺爺喜歡收藏,做過民間藝術的專題記錄,四處尋訪集成錄像,花燈戲就是其中一種。許賀在幫忙整理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包裝盒上寫著一個名字——周婉。
許賀聽說了那段往事,也知道周婉正是顧笙言的母親。
好在所有的心思都沒有白費,他終于好了起來。
同樣的,蘇月溪也有很多事不知道。
比如顧笙言原來住的地方其實離槐花巷并不遠,多年前,他在父母的怒吼聲中從家里跑出來,沿著小路漫無目的地閑逛,不知怎么的來到槐花巷口。
有人在賣烤紅薯,他很冷,買了一個坐在那棵極茂盛的槐花樹下吃。
心里難過,晚風一吹,他捧著熱氣騰騰的烤紅薯,無聲地掉眼淚。
“喂,”女孩的聲音驀地在頭頂響起,明明是很兇的語氣,說出口的話卻是,“你是不是在吃烤紅薯,快給我一口!”
那是剛踢翻了老爸最喜歡的一盆花,怕挨打,所以躲在樹上的蘇月溪。
顧笙言掰了一大半遞給她。
饑腸轆轆的蘇月溪敷衍地道了謝,美滋滋地吃著,根本沒多看他一眼。顧笙言抬頭看她,心情一點一點好起來。
“蘇月溪!”蘇醫(yī)生出現(xiàn)在視野內(nèi),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我聽不見!”她飛快地接話。
顧笙言忍不住笑起來。
遭逢變故后,他再一次遇見她,如命中注定一般,就像克服恐高癥,也像嘗試和別人交流,表達想法。似乎她有著一股不可名狀的力量,冥冥之中成為他絕望中可以抓住的一束光。
這束光成了明月與燈火,將他的世界完全點亮。
顧笙言有一枚視若珍寶的書簽,來自一本科普讀物,書簽上印著一個問題——
四季萬物中,你最喜歡什么?
最喜歡啊。
他想了想,在空白處寫下——月溪。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