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
去新疆旅行已近二十年。除了心里充滿驚嘆和感激,一切恍若隔世。那樣雄性、積雪熠熠的歐亞大陸板塊,自此漂浮在我個人生命的宇宙天際,完整一如大門緊閉的太空實驗場;凡人免進,不得任意逗留。我自己也不例外,我書中的很多場景亦已變遷更新,大多已不復(fù)存在。烏魯木齊、喀什、庫車……終于矗立起來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舊的二道橋、清真寺、幸福大街、老城區(qū)和教堂,紛紛化作建筑工地的空曠灰燼。如此飛速度的變故,為人類史上所僅見。今天的南北疆,高速公路四通八達(dá),甚至蘭州來的高鐵穿過狹長無可比擬的河西走廊,一直開到了從前暗夜中的地窩鋪。我的這本旅行記述小書,仿佛巨變前夜的私人驚悸,有著蒼白失神的曠野內(nèi)核;如同孤單旅人一腳踏入雨天的泥潭,而飛駛而去的年代大噸量卡車把撲面的泥水四處飛濺,徒然留下這名路邊行者佇立原地的怔怔的眼神。
說及遙遠(yuǎn)的帕米爾(蔥嶺),我仍舊兩眼放光。中亞的地理性質(zhì)的頑強,似乎進入了少數(shù)領(lǐng)悟過它的絕域之美的人的生理。好像部隊駐防的軍營空地扔出去的手榴彈。這炸彈如果在別的地方,爆炸聲可能會震耳欲聾;到了塔吉克人世代游牧的居地,竟只有砸碎的核桃般的悶響。近代歷史上,文明一次又一次地波及和沖擊到這塊高原圣山,然而,只在其巖石表層留下一小點白色瘢疤。美麗的天山從南到北,伸出巨人的冷靜客觀的臂膀,把中亞各民族的精彩生活緊緊合攏,摟抱在懷。塔里木河、伊犁河水嘩嘩地流,仿佛琴師手中的熱瓦甫伴著歡快的淚水一個勁地奏響。我的靈魂——有時候一天里分?jǐn)?shù)次——在它河邊上停佇。靈魂和身心,自有它們熱愛著新疆的秘密方式。心里沾上的白雪,從未融化過。自那以后,我再沒見過比帕米爾高原,比天山、喀什老城更美的地方。它已成為一種引力波。正如一名不知名的智利詩人所言:“無論我走到哪里/晚霞都是我的傷口……”是的,面對新疆,時間的流淌已經(jīng)無足輕重。時間本身充溢著音樂,充滿了洗心革面的歌唱。
還有沙漠。
人類至今也少有悟性理解:這么大廣袤的沙漠甚至寸草不生的黑戈壁,究竟是在怎樣宿命而又緊迫的意義上養(yǎng)育了我們?nèi)w。表面的貧瘠,又如何等同于最深切的、深遠(yuǎn)意義上的豐饒。那里的星轉(zhuǎn)斗移,顯得比任何其他地區(qū),所有城區(qū)密集的現(xiàn)代性區(qū)域更富于人性,更偉大也更加地生動有序。有如基弗筆下大量的留白。
死亡與新生,無非是進入戈壁的旅行者眼前出現(xiàn)一匹駱駝或一整天空空如也。
終有一天,城市化會在內(nèi)里陡峭的黑戈壁腳下止步。
終年積雪的山脈走向,如同勇士臂膀處暴突的青筋——無論我們多么一廂情愿地加快,或者放慢、再放慢旅行的腳步,我們都不可能再度走進我們早已經(jīng)在心底失去了的空中草原和高山牧場了。大自然——一言以蔽之—— 是一種愛情。是相戀彼此的神奇雙眸深處的初戀。
本書再版,是為在黑暗中的黯然合掌。是為一個人的轉(zhuǎn)身離去。一個人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