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他是一個努力的人,每次他給我寫信,寫到最后,總是說:“我們各自努力吧!”
我很喜歡這句話,因為我也愿意努力,無論什么情況下,只要還有一口氣,我都愿意努力的。雖然努了力,并不一定就成功,甚至還有可能慘敗。雖然有時無為而治,反倒更加舒服些。
認識他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時候。那時,我在《湖南日報》,他也是。那時,他是多少歲?反正大我三四歲,或者四五歲(現(xiàn)在知道了,他大我五歲)。他是畫畫的,畫得很不錯,在當時的湖南省算得一個角色了。
我很欣賞他。當然,他也欣賞我?;ハ嘈蕾p吧。我問他有什么打算,我指的是他的今后。他對我說,他要出國,他一直在學習英語。每天,按時按點上班,除了完成任務之外,就是躲在圖書室里,品畫論,讀詩論。他將畫論比詩論,總是覺得前者淺,說是文與質的關系。慢慢的,他覺得,很多人的山水畫里少了一種什么東西。什么東西呢?卻又說不出來?,F(xiàn)在他想清楚了,寫信告訴我:“古人云,‘君子之于書也,第求其理之是,而不求其說之伸,很多人搞反了。”還說他讀沈從文,有時想掉淚,“大自然多么美,人生多么苦,勞苦民眾總得活下去。我想這就是我的山水中的三部曲。你筆下的‘鐵伢子和‘烏龜……以及與他們?nèi)跒橐惑w的山山水水,好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淡與‘厚,一種現(xiàn)代‘文明人所缺,所‘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二十年來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近五年來我腦子里越來越清楚了,這‘淡而厚,也可以說是地性……我畫山水,用的是純羊毫,中鋒到底,而且畫完一幅,杯子里的水還是清清的。中鋒易厚,厚近仁,仁近生。我會沿這條路走下去,別人怎么說,與我無關。幾十年我最怕的,是被天下好漢笑話?!沤穸嗌偈?,都付笑談中, 后人笑我,如果少一點嘲笑的味,我已大大的知足”了。
關于他的畫,他還有過一些文字,下面我再摘抄幾段:
我生長在中國南方山區(qū),由于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我對中國南方的山山水水和生活其中的農(nóng)民有著一定深度的了解,并有很深的感情。
因而,我畫的都是自己所熟悉的、曾經(jīng)勞作于斯的湖南東部和廣西東南山區(qū),取景為平遠略帶高遠,宛如身臨其境。我有意避開中國山水畫傳統(tǒng)章法中的大開大合以及人觀假山般的構圖,因為我深刻體悟到,人在大自然面前其實是非常渺小的,我應該抱持一種謙恭、感激乃至敬畏的態(tài)度去接近自然,直接師法自然。
清厚平和,是畫給人總的感覺,指畫品(人品),也指用特定的畫(技)法來達到這一效果的過程,包括筆墨運作、構圖用色等等。
陶謝王孟的詩,都清新自然,厚與否,就很難說清楚了。孟夫子“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清而厚,“欲濟無舟楫,端坐恥圣明”既不清也不厚;沒有了“悅親戚以情話,樂琴書而消憂”,陶公就只是一枯槁木頭(逯欽立先生語),用意厚,我覺得是指仁厚的厚。
大自然所以為大自然,它確實包容了一切,而且從不裝腔作勢。
平和的筆墨在我看來,是對自然的尊敬和對生命的尊重。
總之,你一個人清厚平和了,你的作品也會是清厚平和的。作品是測謊器,沒有人能瞞過識貨者。技法是極其末等的東西。
畫畫不在學,只在悟。
題材與畫幅尺寸無大小之謂。
如果和大宇宙和諧,著眼于對人生的感悟,時時擺正人在自然中的位置,則雖小亦大;反之,如果處處強調(diào)自我,和自然對立,自以為比自然聰明,那種滿是小動作小技巧的畫,不管你取多大的題材,畫多大的尺寸,也還是小的,小在眼光、胸懷、氣度。
“古之人,雖閭巷子女風謠之作,亦出于天真之自然,而今之人反是。唯恐乎詩之不深于學問也,則以道德性命、仁義禮智之說,排比以成詩。唯恐乎詩之不工于言語也,則以風云月露、草木禽魚之狀,補湊而成詩。以嘩眾取寵,以矜己耀能。愈欲深而愈淺,愈欲工而愈拙。此其何故也?青霄之鳶非不高也,而志在腐鼠,雖欲為鳳鳴,得乎?”
其實看一幅山水,作者想說什么,怎么說,也可以這么去衡量的。
歷代山水畫論洋洋灑灑,各抒己見,有些說得實在太玄虛,其實山水畫的宗旨只有一條,那就是讓那些身心都疲乏而且覺得不安全的中國特定的“讀書人”“君子”階層得到暫時的休息和解脫。沿著這條思路,便不難得出一個答案,那就是為什么山水畫要有“山林氣”“靜氣”和“書卷氣”,而不應該有“市井氣”“火氣”和“俗氣”。
“淡”和“厚”是自然的特質,從某種角度上說也是“仁人君子”區(qū)別于一般人的標志。
“凡藥登上品者,其味必不苦,人參、枸杞是也。凡詩之稱絕調(diào)者,其詞必不拗,國風、盛唐是也?!?/p>
由是而推之,一幅好的山水畫也應該是一幅自然、清厚、恬淡的山水畫。
那些邊遠農(nóng)村的鄉(xiāng)下人就有著這種“淡”和“厚”,這種中國歷代文人所追求的立身的最高境界,對于后者來說,叫做“返樸歸真”吧。難怪南懷謹老前輩說,有兩種人最容易得道,絕頂聰明而又愿意學好的人和目不識丁的老實鄉(xiāng)下人。
我的山水畫能朝著這“淡”和“厚”的方向努力,除了近二十年的苦苦摸索,決定性的一點,是我想成為“淡”和“厚”的人。
這也就是現(xiàn)在的他了。現(xiàn)在的這個他,與以前的那個他,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若從骨子縫里來看,簡直沒有什么區(qū)別,完全沒有一點區(qū)別。當然,同時,我也一樣。
至于他在信中說的我“筆下的‘鐵伢子和‘烏龜”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那是我曾寫過的兩個《鄉(xiāng)下的朋友》:
我下鄉(xiāng)時,年紀不大,剛剛十五。
嚴格說起來,只能算是“知識少年”。
也犁過田,也插過秧,也扮過禾。只是算不上正經(jīng)勞力,插秧就搞妹子不贏。
我下鄉(xiāng)的日子不長,只有半年多,后來就修鐵路去了。
這段時間忘不了的,有兩個朋友。
一個小名鐵伢子,一個外號叫烏龜。
他兩個年紀差不多,大約大我兩三歲,卻都有了自己的老婆。
鐵伢子老婆個子大,一擔谷挑起跑得飛快,鐵伢子都追不上。
烏龜?shù)睦掀藕軠厝?,一天到晚不吭聲,只是看著烏龜笑?/p>
他兩個都愛跟我玩。
一是比力氣,二是比玩水。
他兩個打架都打我不贏。他兩個一起上,也會被我摔在地上。他兩個玩水也游我不過。我可以一口氣憋下去,從塘的這一邊鉆到塘的那一邊。
他兩個都很佩服我,在我面前自慚形穢。但,他兩個都不曉得,我心里是如何的滿懷妒忌看他們,甚至有點垂涎欲滴:他兩個都有一個老婆!
有一次,我小心地試著問了問烏龜:“跟女人是如何睡覺的?”
我心里真是好奇得很。
他卻突然長大了,一臉嚴肅,對我說:“你討了老婆就知道了?!?/p>
這時,他已忘記了,跟我玩水時,他光著屁股,像個細伢子。而我,倒有一條游泳褲。
不過,我最記得的,他曾反復對我說的,現(xiàn)在寫信仍然說的,還是他的父親說的“石卵之敵”的那種關系。以卵擊石,卵就碎了,而石還是那個原樣。卵若真想保持自我,須知進退才好的。而我這個卵總是想擊石,總是有點不知進退。這是我與他的差別,也是他最擔心我的。他之所以擔心我,還怕我這卵在與石的對抗中,為使自己變得堅硬,最后自己也變成石。那時,我這卵也就不是卵,而被異化成了石,就像恐龍蛋雖然還是蛋,但卻是化石。我想我是不會的。正是因為我不會,所以,我和他的友情能夠一直保持至今。我想他也明白的。
他后來出國了,去了澳大利亞,去畫一幅五十米的澳洲華人歷史畫卷,而且一去三十年。這畫當然早畫完了,人卻一直沒回故鄉(xiāng)(為什么?這中間當然會有一些故事,我在這里就不說了)。故鄉(xiāng)的山、故鄉(xiāng)的水,卻是依舊在他筆下,立著,流著,水繞山環(huán)。他筆下的山山水水以及山水之間的那種東西,已經(jīng)到了何種境界,都不是我能夠說得清的。我能說的,能肯定的,只是故鄉(xiāng)的青山綠水仍然活在他的心中,好似蛋的那個蛋黃。
最后,讓我簡要地試著為他立一小傳:莫湘怡,1949年生于廣西桂林。知識青年出身,種過田,修過鐵路。1971年至1972年在湘東鐵路建設指揮部《湘東民兵報》畫插圖。1973年至1980年在湖南瀏陽文化館工作。1981年至1987年任《湖南日報》美術編輯。1987年9月應澳大利亞-中國友好協(xié)會之邀,和妻子王經(jīng)文赴澳創(chuàng)作《澳洲華人歷史畫卷》,該畫卷為澳大利亞國家博物館收藏并于專辟的展室長期展出,同時還在博物館的官方網(wǎng)頁上向全世界展出。網(wǎng)頁的鏈接地址是:http://www.nma.gov.au/collections/collection_interactives/harvest/harvest.htm。此后,他和妻子一起在澳洲墨爾本設立畫室,為西方各國的出版公司畫插圖。這些跨國公司包括:RIGBY(美國),NATIONAL GEOGRAPHIC(美國),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英國 ),WELDON OWEN (新西蘭) 以及 THOMSON LEARNING(澳大利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