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月月
1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十幾歲時,我一度在面對我弟弟時充滿了復(fù)雜的心情。
當(dāng)他眨巴著眼睛,甜甜地喊我“姐姐”,把零食分我一半的時候,他分明是個小天使。但當(dāng)他在飯桌上、在商場中、在寵物店里,總是向爸媽提出各種要求的時候,我覺得他瞬間落入凡塵,變成了最普通的任性小孩。
挑食是很壞的習(xí)慣,他的玩具已經(jīng)足夠多了,媽媽討厭任何一種寵物。這些難道他不知道?可沒辦法,他總能如愿以償。
當(dāng)我向室友抱怨家人對弟弟的縱容時,室友用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眼神看著我說:“小孩子,有點兒挑食,喜歡買新玩具,想養(yǎng)一條狗,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课蚁雽で蠊缠Q,卻吃了閉門羹。
回想我和弟弟相處的時光,身為姐姐的我總是充當(dāng)著教導(dǎo)者的角色——你要關(guān)心爸爸媽媽,不要提過分的要求;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就知道捧著手機(jī)玩;你要大方、得體、有教養(yǎng)。
他是我的弟弟,所以他不能做一個“熊孩子”。
這天夜里,我睜大眼睛審視自己。天花板上突然浮現(xiàn)弟弟清澈的大眼睛,我在其中隱隱約約看見了那名為“嫉妒”的原罪,在深夜里吐著蛇芯子。
2
我的父母并不重男輕女,所以這種嫉妒之情來得令我羞愧。我嫉妒弟弟,只是因為他可以享受在他這個年紀(jì)的不懂事。
從小時候起,我一直算是外人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其他小孩子呼天喊地,可我只哭過一兩次,很快就適應(yīng)了。
放學(xué)時,我經(jīng)常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室的,悠閑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因為知道爸媽忙。有時候他們來不了,就會托隔壁的奶奶來接我。
通常我不會在隔壁奶奶家吃飯,即使到了飯點,肚子餓得咕咕叫,我也會一邊說著“不餓”,一邊堅持在家門口等爸媽下班回來做飯。那時候,我在潛意識里已經(jīng)覺得不麻煩大人是最值得驕傲的事情。
唯一還有印象的例外,大概是在小學(xué)四年級時。
那時,旱冰鞋在一夜之間流行起來。同樣是10歲的年紀(jì),我的朋友們每人一雙。他們與我并肩走著,在旁邊的石階上輕輕一磕,兩對細(xì)小精巧的輪子就會從鞋底彈出,他們?nèi)顼L(fēng)般你追我趕,笑聲在我耳邊響起。
他們常相約比賽,玩出各種花樣。每當(dāng)他們脫下鞋子說給我試一試,我都會連忙擺手,跑回家做作業(yè)。
有一次逛超市,我看見放旱冰鞋的架子,湊過去看了看,不貴。我假裝不經(jīng)意地提起,說我的好朋友都有一雙這種鞋子,可好玩了。
當(dāng)時父母正在交談,我煞費苦心的話語被他們直接忽略了。
那段時間,大概是我常常夢到自己穿著旱冰鞋,像滑翔的白色水鳥一樣掠過平靜的湖面。所以我再一次開了口:“媽媽,我想要一雙旱冰鞋,不用很好的那種。”
欲望能給人莫大的勇氣,我竟然會開口直接索要一樣沒什么意義的東西,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沒想到的是,媽媽輕松地答應(yīng)了:“好啊,這次期末考試你考到前3名,我就給你買?!?/p>
考到前3名對我來說并不困難,所以我滿心期待期末考試。
后來,一次期末考試,兩次期末考試……許多次期末考試,旱冰鞋的款式換了一代又一代,我始終沒有看到承諾被兌現(xiàn)。
我開玩笑般的問媽媽:“說好給我買的旱冰鞋呢?”
那張空頭支票上寫的是什么借口?或許是——她很忙,那東西沒意思,我玩一下就會膩,旱冰鞋穿出去不安全?
提出不被家長期待的要求,果然是―件羞恥的事情。
后來上了中學(xué),有一次,同學(xué)硬拖著我去滑旱冰的廣場一起玩。
我全程摔得四仰八叉,同學(xué)扶著我坐下,哈哈大笑:“我還以為我們這個年齡的孩子,都會滑旱冰呢?!?/p>
我痛極了,看著自己摔青的膝蓋想,大人們說得很對,我果然不喜歡滑旱冰。
3
后來,我越來越習(xí)慣一個人做所有的事情。
一個人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穿過熙攘的家長群去寄宿學(xué)校報到;一個人攢生活費,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在把生活搞得一團(tuán)糟的時候,我會努力自己消化,幾乎不跟父母透露任何負(fù)面的東西。
我很好,錢夠用,沒關(guān)系。
每次聽到父母跟別人說我是從不讓他們操心的好孩子時,我心中都充盈著滿足感。
我念初三那年,家里迎來一個新生命。
放假的時候,我特意回了家,家里來了很多親戚看小寶寶,相當(dāng)熱鬧。
午休的時候我沒睡著,客廳里大概還有一兩個人在輕聲說話。有人問我奶奶,家里為什么還想要第二個孩子,是不是想要一個男孩。
奶奶的回答讓我非常欣慰——男孩女孩都是家里的寶。
“不是這個原因,那又是什么原因呢?”親戚又問。
奶奶說:“小月那孩子越大就越冷清,總覺得她不是那么戀家。家里添個活潑的小孩子撒嬌鬧騰,顯得有生氣。”
我迷迷糊糊地聽著,心里亂糟糟的,流著淚,不知何時就睡著了。
第二天,我悶聲不響地提前回了學(xué)校。
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獨立懂事的女孩不是大人們一直所期待的嗎?為什么等我長大以后,這一切卻變成了我“太冷清”?
我好委屈,平日里越發(fā)心事重重,也越來越不愛回家了。
但每逢回家,爸爸媽媽總會拽著弟弟的小耳朵笑罵著教育他:“你這個不省心的猴崽子,你姐姐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都知道搬一張小板凳給媽媽剝豌豆了?!?/p>
他們將我描述得越懂事、越厲害,我的心就被扎得越疼。
終于有一天,在他們又一次當(dāng)著弟弟的面夸我懂事的時候,我對弟弟說:“是,姐姐可懂事了,媽媽經(jīng)常騙姐姐,可姐姐每次都會原諒她?!?/p>
這話實在有些尖刻,四周瞬間安靜下來。媽媽生氣地問我:“我騙你什么了?”
她果然不記得了。一種嗆人的酸意從鼻子沖了上來,我哽了一下。
真奇怪,長大以后,我的淚點就變得奇高無比。而此刻卻突然變成小孩子,想要撒潑耍賴。
我回到房間,過了許久,有人敲門——是弟弟。他端著一杯牛奶,怯怯地說:“姐姐,你別生氣了。”
他還以為是自己惹我不高興了。我摸摸他的頭,習(xí)慣性地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這天晚上臨睡的時候,他扔了一個枕頭在我的床上,還宣布——他想跟我睡。
他還小,在床上蹦來蹦去折騰到好晚,關(guān)了燈后,他的手緊緊地?fù)е业难?,又問起我來:“媽媽以前怎么騙你啦?”
我和他先拉鉤,然后分享了這個小秘密。我感覺和一個小孩子交流,反而輕松很多。聽完我的小委屈之后,他顯得有點同仇敵愾:“嗯!每次去打預(yù)防針,她也騙我說是最后一次!”
4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第二次回家時,我擁有了一雙旱冰鞋。
我打開鞋柜,一眼就看到了它——鮮艷的色彩、笨重的樣式,小孩子的玩具鞋配上大人的碼數(sh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滑稽。我拎起它,媽媽剛巧從廚房出來看見了。
我們都有些尷尬。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有點別扭地說:“我讓你爸爸買的,你穿上試試?”
“不了?!蔽覔u搖頭,心里知道弟弟已經(jīng)把我給“出賣”了。
“試試吧。我沒想過……你那時候會那么想要這雙鞋,而且你也沒跟我鬧過。”母親笑了笑,有點手足無措,又執(zhí)著地讓我換上它。我最終還是順從地穿上鞋,但根本掌握不了平衡,只能扶著桌子走兩步。
走著走著,不期然看見母親對我露出有些討好的笑容,我的心再一次酸了起來,坐下來解鞋帶,想以此掩飾復(fù)雜的心情。
一雙旱冰鞋,看似不合時宜,但對于我40歲的我的母親來說,已經(jīng)是最為笨拙的道歉了。
我終于收下了它,她顯然松了一口氣。
后來的許多日子里,我能看得出來,父母鉚足了勁在對我好。我知道,他們是因給我的童年留下的小虧欠而感到內(nèi)疚。而我也悄悄鄙視了自己的小心眼,從一開始有些別扭,到后來坦然接受。
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去。家人之間的隔閡總跟毛衣沒藏好的線頭一樣細(xì)微,一扯便源源不斷,越拉越長??芍灰腥嗽敢鈱⒛蔷€頭收起來縫好,袖子便不會嫌棄領(lǐng)子,領(lǐng)子也不會怨恨袖子。
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我總算知道——大人有時候不太懂小孩子,也會做錯事而不自知。而小孩子也沒必要強(qiáng)行裝出大人的模樣。
既然當(dāng)年10歲的小女孩總算在多年以后收到了旱冰鞋,也獲得了家人的理解,那么就對那個線頭寬容一點,讓它埋在針腳細(xì)密的歲月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