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人
我父親常常愛說那年那夜逮鬼的那故事。
天漆黑,像象倒扣的黑鍋,陡峭的山路順一道風(fēng)化石梁慢悠悠地往上延伸,如一條懶洋洋的烏梢蛇往上蠕動。爬在石梁上往梁下河灣望去暗淡而微紅的煤油燈光象鬼火星星點點從各家各戶或用木條豎起做窗欞或四方小格的窗戶上散發(fā)出暗淡微紅的光點。
時不時有幾聲看家犬汪汪吼叫,夜間慣愛嘲雜的蛙鳴,喀巴喀巴給漆黑的夜增添了幾分生機,也給夜行摸爬在山路上的家父壯幾分膽。要不夜太寂靜了,真使他駭怕。他知道這道石梁下那狹長而幽暗的陰灣是官山亂葬墳,隔三岔五就有人抱一個死娃子撂在這灣里,前不久,他還替本院子抱過被餓死的五歲孩童一氣奔這灣里撂了?,F(xiàn)在手臂都還酸困酸困的。因為撂死娃子也有忌諱,中途不能停,不能換手,反手夾在腋下,不能回頭望,一氣小跑往官山跑去,估計能撂了,狠勁摔下去,折反身往回就走,還是不能回頭望,據(jù)說回頭一望會使夭亡的小孩亡魂隨活人的影子回到家里變成小鬼作祟。
他坐在山梁上稍稍歇了一陣,本不想這些令他毛骨怵然的隉事但還是一股腦兒擁進了他的記憶。一股涼風(fēng)吹來,他打了個冷顫,仿佛天更黑了,地下的路也看不著了,山下河灣里那些微紅的煤油燈光驟然而熄,田間的蛙鳴戛然而止。
夜是那么的靜,靜得使他發(fā)慌。
他揪著自己頭上的頭發(fā),似乎連頭皮都提了起來:“糟了,鬼來了!”他心想。
他使出他平常慣用的伎倆,解開衣扣,盤腿就地而坐,反手向上抹了幾把頭發(fā),仍不見頭上的黑暗稍稍有所轉(zhuǎn)變,黑沉沉的夜幕越壓越低,像一床沉重而厚實的被褥,捂得他幾近窒息。他輕輕地祈禱幾聲,南海岸上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雙手合十,仍沒聽見田里的哇鳴。他慌了,伸出食指嵌在口里將食指關(guān)節(jié)墊在牙上狠狠地咬了下去。他似乎感到“咔嚓”一聲咬下一節(jié)小指頭,但手指依然墊在牙齒中間,就是咬不下去。黑暗復(fù)黑暗,蛙鳴仍悄無聲息,“完了,今晚被鬼打死在這亂葬墳堆里了……”
也罷,聽天由命,要是老天真要我死在這兒,也是沒法的事,一切以前用過較靈的驅(qū)邪壓驚的手段都無濟于事??磥斫裢砭褪俏业拇笙拗铡!鞍?,老天爺,我死了倒是小事,人活百歲都不免一死,可我家里一坑坑婆娘娃兒就像張口要吃的燕兒,那可遭罪了。今晚去大隊支書家磨一張借糧條子,想不到還在半路上就送了命。這條山路他每年每月都要摸兩三回,可這次竟在劫難逃了?!毕氲竭@,悲從心起,一陣酸楚,獨自“嗚嗚” 地哭了起來。
“啊……!”頭上一聲驚叫,他覺得有種飛行物在身后的樹上掠過,透過一些兒涼風(fēng),溝里也回應(yīng)著:“啊……哇!”的叫聲,這種叫聲由遠(yuǎn)而近,好像是地上爬行物順山梁的小路向他面前跑來,深邃幽暗的溝底,藍(lán)幽幽的幾團火,先只四團,接著七、八團,從溝里,山坡上齊撲撲向溝口移去。有說話聲,有久病的呻吟聲,也有小孩的驚哭聲,沉寂的狹溝沸騰了,“嘎哇,嘎哇……”的怪叫聲和著天上“啊,啊……”的鳴叫聲飛過峽溝,旋即又飛回來了,他的眼前似乎比先前亮了一點。鬼燈鴿(貓頭鷹)嗚哈哈地笑著,餓老鷹“啊,啊……”地叫著,一兩只,七,八只在空中交錯吶喊。
他坐的這道石梁上有七,八只野兔順山路跳來,直沖到他面前,騰地蹦了有一米多高,“嘎哇”發(fā)出一聲怪叫,領(lǐng)頭的那只一下蹦落在他的腿邊,他迅疾撲去,用肚子壓住那毛茸茸的東西。那東西一爪子蹬了他的大褲襠,他緊緊地壓住,那只學(xué)鬼叫的兔子就在肚子下鼓了鼓氣,再也不動彈了。他情知這東西必死無疑,想仔細(xì)看一下,它是什么鬼祟起它叫。
他記起他煙荷包里的打火機,他又怕肚子下的兔子緩過氣來又跑了,他更起勁壓了幾下,松了松,確認(rèn)死兔沒了動靜,才坐起來去摸打火機。
他撥開打火機蓋,“嚓·嚓·嚓”火星一閃一閃,打了幾下沒打著,他才記起臨走時剛添的煤油,煤油油濕了砂輪也打不著。他用汗掛摸索著擦干砂輪,一抹就打燃出了火苗。他仔細(xì)照了一下那死兔前邊的短腿排開,嘴里噙了根死娃子肋骨。他恍惚間想象出那怪物躥起叫一聲“嘎哇”原來是這樣的“媽的”裝神弄鬼嚇我,倒成了老子的一刀好菜了。雖然虛驚一場,到支書家去磨一張借糧條子,明天在隊里倉庫里借幾十斤儲備糧打點米就兔子肉燜洋芋也還能吃個一兩頓呢!好幾個月沒見油腥了。
嗬,先前緊張的情緒竟被意外的收獲變得愉快而得意。他提起死兔掂了掂,有六,七斤呢,真大呀!
東方微微泛著白,黑黑的天幕沒有先前那么黑了,他知道,月亮快出來了,憑往常慣走的路他知道離支書家不遠(yuǎn)了。翻過這道梁,再過一個小山灣,翻一個小山埡就到了。
繃緊的神經(jīng)不再緊張了,他心平氣和對這種意外收獲感到慶幸。他這時依舊坐了一小會兒,掏出煙鍋在煙荷苞里剜著一鍋碎煙葉,“嚓” 地打著了火,“嗞,嗞” 吸著,煙頭上的火隨他吸吮一明一滅,倏忽而逝,又猛然閃現(xiàn)。
他站起來,手里提著死兔,口里噙著銅煙鍋“吧嗒,吧嗒”吸著。朝支書家走去。朦朧中,河灣里的水田倒映著東方那片白,一塊又一塊,不規(guī)格的各式各樣的田都可看得出來。他這才意識到黎明前是黑暗的,夜半月出前同樣是黑暗的。
翻過這道石梁,又往那灣里走去,他不大功夫就又翻過這個小山埡了,支書家新修的長四間大瓦房在一片竹樹混雜之中形成黑乎乎一團,朦朧中像怪獸伏在半山腰中。
他先大聲咳嗽幾聲,驚得支書家狗大聲吠叫,河灣里的狗和著狹灣里爭食死尸的狗也大聲吠叫了起來,整個田野農(nóng)家狗都開始大聲吠叫,匯成了爭相吠叫的犬類大合叫。
支書家聽到有人咳嗽聲,知道有人要找支書磨批借儲備糧條子,先點著了煤油燈。
他聽到支書女人的叱狗聲,加快了腳步。支書女人是他親姑婆的女兒,說話有點夾舌,咕嚨包水一說話,連水帶話一齊溢出。當(dāng)然他也仗這層關(guān)系常常在天黑才來找支書批糧條子,支書也礙于情面不讓他失望,只是多少而已。
他手提著死兔子,覺得提到支書家去不吉利,就順手往路上放著,然后快步奔向那家新修的瓦房院里,對著張望的那女人叫道:“婊姑,還沒歇息?”“沒哩?!迸嘶卮?,用小竹棍打著狗,“死遭瘟的,走遠(yuǎn)點。”有點不高興地說:“三侄,你咋這么晚才來呀,你婊姑夫不在家?!?
“婊姑,姑夫明早總要回來吧,我一定要等他回來,我家又打了三天斷頓了,連米糠都吃光了,己揭不開鍋了?!彼f著也不管婊姑高興不高興,徑直走到支書家堂屋,隨便坐在一條板櫈上。
“他要是不回來呢?”他咽著唾液說:“那我也要等,要借不到糧,我家最小的孩子就會餓——”他沒再往下說“死”那話,這在支書家是犯忌諱的。
“那你就等吧?!彼还藐P(guān)上了大門,沒上閂,說:“夜深了,我先睡了,月亮出來了,他還不回來,你就著月光回吧,門拉住就行了。”說著婊姑就回自己的睡房去了,扔給他的是閂睡房門聲。
他沒趣,就從煙荷包里翻騰旱煙葉,卷喇叭筒,一鍋連一鍋地抽,昏暗而微紅的煤油燈芯上結(jié)了一對蘑菇狀的燈花:“好,有財,今晚等到天亮也要等到糧條子,明天剮了野兔子,控一頓蒸飯,美美地打頓牙祭。”
過了許久,他也困倦了,上下眼皮老像膠似的往攏里粘,他靠在墻上就瞇瞇糊糊睡著了。
一陣開門聲驚醒了他,桌上的油燈早已油干燈熄了。他忙打著了打火機,他的姑夫大隊支書睡在里屋讓尿憋醒了,穿一條短褲頭準(zhǔn)備往墻邊上放的空尿桶里放那泡騷尿。見他還坐在那兒傻等,詫異地問:“你還在這嗎?”
他忙站起來,從破衣兜里掏出一包在這用過多次己癟了盒的羊群煙,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地遞上:“姑夫,你抽煙,打攪你了,要不是我家?guī)滋於妓撞徽逞懒?,真不好意思這么晚來打攪你!”
支書順手接過煙,一撩短褲頭,掏出老二對準(zhǔn)尿桶“唰”地射了道弧線,尿桶就響起了“咚咚”幾聲又轉(zhuǎn)為“嘩嘩”聲,尿騷臭彌謾開來。他仍殷勤地將早燃著的打火機遞上了支書叨煙的嘴。
支書歪頭一邊吸著煙,火苗一明一滅,他倆的影子在墻上拉長縮短,縮短拉長。
“你真是個孱頭(固執(zhí)),真拿你沒辦法,明早來不行嗎?”姑夫的語氣充滿了憐憫與無奈。
“姑夫,等米下鍋呀,你就給批點吧!”說著他就從衣兜里掏出隊長開的借糧條子遞了上去。支書仍一手拈著老二排放廢水,騰開吸煙那只手,接過糧條子,狠狠地吸了口煙,煙很快燃了一截,打火機的火已燒燙了機殼,家父忙換了一下手。支書使勁振了幾下,只聽桶里“嘀嗒,嘀嗒”幾聲,支書丟下短褲頭,老二很快溜進了他的領(lǐng)地。
支書伸手拿過家父手上的打火機,往里屋走去燃著了煤油燈,擎燈出來,冷暯地說:“我給你批了二十五斤?!?/p>
“姑夫,這一月還有十三天吶,我一家六口人十三天二十五斤咋夠哇?!”
“嫌少是不是,嫌少就甭來了,要不是看在沾親帶故的份上,二斤五兩我都不想批呢!”
“那……”家父還想說什么,支書把手一伸“拿上吧,明早上工,可不許遲到?!?/p>
家父只好悻悻地接著,支書開了門,一只手抄著衣服,一只手拿起門后的小竹棍給他打狗。
支書吼著狗,舞著竹棍打了狗一棍,狗負(fù)痛,“岡啷啷,岡啷啷”地叫著跑開了。
田壩里的狗相繼吠開了,癟嘴癟臉的月兒己爬上了東山,欲哭無淚地替他點亮了回家的路途。
“多謝了呃,姑夫,有時常來坐坐!”家父禮貌性地敷衍著,走過了竹林小道,走在了來時小路。提著那只死兔,腳步輕盈了許多。
他望著下弦月下的河灣東一簇,西一簇農(nóng)舍,想到一家子吃了兔肉那種香甜的樣子,他竟哼起了小調(diào):“正月里,是新春,家家戶戶掛紅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