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小村人愛種樹。小小一個村子,就藏在樹林里。春天一到,整個村子綠乎乎一片,看不見房子,看不見人,只聽到雞的叫聲,還有小孩子的叫鬧聲。
時時的,會從綠色里走出一個人,沿著路走下去,一直走到河堤上。河堤上有石階,一步步走下去,就是河。河水清凌凌的,閃著太陽光。那人提著鋤頭,過了河,走向對面的茶園,消失了影子。
有時,綠色蔭濃中,會升起一縷縷炊煙,在清亮的天空中慢慢擴散。
綠色,也擴散在天空中。天空很嫩,如新媳婦的臉蛋。
·1·
村人說,種樹如養(yǎng)兒。這話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弄不明白。后來,走遍各地,我會時時回望故鄉(xiāng),時時想起這句話。我想,小村人說這話的意思,是要精心種樹,就如養(yǎng)育孩子一樣吧;或許,也有種樹防老的意思吧。
樹,是小村的兒子。
我,也是小村的兒子
現(xiàn)在,我走了,走遍四方。而樹卻留了下來,在山溝里,在山凹里,在山包上,綠著小村,綠著水,綠著田地,也綠著我的童年。
這兒的人家,姓雖不同,卻都叫大叫小的,如同一個家族的一般。
渠里的水,是從遠遠的山根腳處引來的,是一股泉水,有桶粗,白花花地流著。渠的兩邊,還有底部,都砌著石板,因此,水一點都不帶泥,干凈如女孩的微笑。
水邊,則植柳。
好像是約定俗成的,渠邊沒有別的樹木,一排柳樹,從村頭一直延伸到村尾。而且,誰家門前的誰植,也好像分配了的。有時,柳樹會死,這時,就有人折了柳枝,在旁邊一插,不久,柳樹就冒芽,就拖下柳條,遮著水面,一片碧綠。
整個村子,也就在一片楊柳煙中。
·2·
小村人栽樹,很有講究:陰坡點茶,陽坡則栽上槐樹。春天一來,春雨一下,槐樹一綠,整個陽坡一片翠色。輕風吹過,綠浪翻滾著,從山頭涌下來,好像一齊要涌向小村一般,要淹沒小村一般。
小村的陽坡,是黃泥土。
黃泥土容易板結,不長別的樹木。但是,槐樹卻不怕,槐樹根系很長,容易鋪展開來。第一年栽上一棵兩棵槐樹,幾年之后跑去一看,就是綠乎乎的一片。
一家如此,家家如此,整個陽坡就成了一片綠色的槐林,就成了一片綠色的海子。
槐樹在四五月間開花。
槐樹花白,而且香,是一種潔凈的清香。因此,在四五月間,整個小村,就不再如淹沒在綠色的海子里,而是淹沒在白色的雪花里。人在房子內,即使是晚上,不拉燈,也覺得亮亮的,一時恍惚,以為下雪了。等到醒悟過來是槐花的時候,不由得啞然失笑。
槐花的白,不是純白,是一種玉白色。摘一朵槐花仔細看,里面還沁出隱隱的綠意。
槐花未開時,嬌小玲瓏,如古代玉琢的酒杯。開后,色澤純白,如蝶兒,如雪花,一片片飛舞著。在槐花林中走,一瓣瓣槐花,沸沸揚揚飄落在身上,拂了一身還滿。
槐花開時,小村人愛用來做飯,就是槐花飯。
用槐花做飯,得摘沒開的花兒,這樣的飯很香,也很好吃。如果開了,香氣散了,花也老了,味道也就不鮮了。
小村人最常做的,是槐花米飯。
槐花米飯,做法很簡單。將槐花摘回,開水撈后,放在鍋底,上面堆上撈好的米飯。蒸得差不多了,揭開鍋蓋,一鍋清香,既有米飯的香味,更有槐花的香味。這時,拿了鍋鏟,將米飯和槐花拌勻,就可以吃了。
吃槐花米飯,實在是一種極端的享受。因此,吃飯的時候,不要囫圇吞棗,如豬八戒吃人參果一般,就糟蹋了這飯。應舀上一碗,找個凳子坐了,細嚼慢咽,嚼出滿嘴的清香,滿嘴嫩鮮鮮的味道。米飯和槐花,絕不是一樣的白,但就是這不一樣的白中,才有一種和諧的美,一種和諧的香味。
槐花快開的時候,小村的主婦們,就提著籃子上山,采摘一些回來,開水一撈,放在陰涼處,排開晾干,裝起來儲存著。以后,什么時候想吃了,就去抓一把。
干槐花用水一泡,如果有風干的蘿卜絲,拌在一塊兒,豆腐粉條也可以,金針花更好。反正,和槐花做餡的,應是山里自然生長的蔬菜。
這樣的餡兒,吃在嘴里,很有筋道,味道也極美:一口咬下去,一股清淡的香味,在舌尖上纏繞,在嘴里游走,隨之進入胃中。這樣的蒸饃,比拳頭還大,我一口氣能吃四個,不喝湯。吃了之后,彎不下去腰,直打嗝。
干槐花如果用醋烹上,喝酒之后,慢慢嚼著,能解酒。但是,性急的人卻不行,一筷子下去,才夾一兩個花苞,吃什么?。课覅s愛這樣,每次回到小村喝酒,就是享受一絲清閑。既然享受清閑,為了美味,還舍不得這點時間嗎?
·3·
至于陰坡,村民舍不得栽上槐樹,而是點上茶葉?;睒浜土鴺湓谌略裕话憔褪乔迕髑昂?,山上的墳冢前響起鞭炮聲,這時,就有人砍了柳條,扛到河邊,或者渠邊。同樣的,一場清明雨后,陽坡就有人唱著山歌,栽起了槐樹苗。
但是,點茶卻不是三月。
點茶在正月前后,剛剛飄過一場雨,一家家就拎著挎籃,扛著鋤頭,在坡上點起茶籽。一鋤頭下去,挖一個坑,放上五六顆茶籽,蓋上土。到了三月,春風一吹,春雨一下,地里就冒出茶芽來,嫩嫩的,如春天的眼睛;又如生命的嫩黃小嘴,啄破地皮,冒了出來。
黃泥地不宜種茶。種茶的地方,應該是潮沙地。
小村的陰坡,一線下去全是潮沙地,很肥,好像一把能攥出油來。于是,這兒就成了茶園,點上茶葉,三年之后,甚至不要三年,就綠乎乎一片,如一片綠色的帳幕,在對面山上扯起來。
也因此,小村就成了茶鄉(xiāng)。
采茶在清明前后。
毛茸茸的雨一下,山就更綠了,茶色青嫩一片。整個小村,蕩漾著一片茶香。天一亮,一個個村民起來,吃罷早飯,背著挎籃就去了茶山。此時,太陽剛剛升起,霧氣還沒有完全散去。霧是藍色的,潤潤的,和陽光蕩漾在一切,顯得有些毛茸茸的。人站在茶葉地里,只看見一個個很清晰的影子,卻看不清眉眼。
每一粒茶芽上,都掛著一顆露珠,亮晶晶的,在陽光下閃射著絲絲光線,帶著一種夢幻的顏色,一閃一閃的。
茶芽如米。此時的茶芽,真的如米,不是綠的,是一種嫩黃的,帶著一種茸毛。
采茶,并不是采。
采茶,是掰。采,是用指甲掐斷茶芽,這是不行的。茶芽被指甲掐斷的地方,容易變黑。這樣一來,炒好后,會敗了茶色,壞了茶形。最正確的方法,是用大拇指和中指捏著茶芽,輕輕一掰,茶芽就斷了。
女孩采茶時,無名指會高高翹起,是標準的蘭花指,很好看,也很優(yōu)雅的。一般手腳快的,一天可以采摘五六斤。
五六斤,需要多少粒茶芽啊。每一次坐在城市的高樓上,喝著茶,望著杯子里升騰的茶芽,在茶湯里緩緩張開,我就想起故鄉(xiāng)的茶園,就想起三月故鄉(xiāng)采茶的情景。
我的淚水,就會輕輕滑出。
茶在三月里綠著,我卻走向異鄉(xiāng)的土地,遠離故土,遠離樹木,遠離花草。
·4·
故鄉(xiāng)的果樹,一般栽在門前戶口。大多門前栽桃樹,側旁栽梨樹。至于杏樹,一般和桃樹穿插,還有櫻桃樹,還有海棠什么的。
我家門前栽著三棵桃樹,還有一棵杏樹,一到春天,一片霞光。
而在墻角,栽著一棵櫻桃樹。櫻桃樹是娘從外婆家移栽的。娘栽的時候,很是細致、認真。那時,我很小,有一次去搖櫻桃樹苗,娘忙擋著。娘說,樹長大了,我就能吃櫻桃了。
這棵樹不知是地肥還是怎么的,長得很快,到我上一年級的時候,就有碗粗了。每到正月,枝條上就發(fā)花苞了,來得很快。四月里,一片花色如雪,透著微微的紅色,很好看?;ò曷鋾r,如一片玲瓏的雪花。
然后,枝頭就出現(xiàn)了小小的櫻桃,露珠一樣大,青色的。
時間,在鳥鳴中一天天老去,櫻桃,也一天天長大,慢慢變黃了,那種黃,是一種水靈靈的黃,讓人一見,嘴里就有了口水。
這時,娘總會摘一些,放在那兒。我放學回來,娘拿出一個瓷盤,放在我面前,里面是一顆顆水亮的櫻桃,或黃的,或紅的,圓潤晶瑩,珍珠一般。
我那時很小,嘎嘎笑著,吃著櫻桃,很高興。
童年的櫻桃,很甜很甜。
童年的記憶,也很甜很甜。
這些,顯然是娘挑揀過的。
這一樹櫻桃,不是我一個人吃了。那些放學的孩子,每次經過這兒的時候,都會偷著摘了嘗嘗。娘見了,總會叮囑:“慢點,別摔著了?!庇袝r,娘也幫著摘,給他們塞在嘴里,臉上始終笑笑的。娘說,水果就是吃的,誰吃都是吃啊。
院子里,有一棵葡萄樹。葡萄樹也有碗粗了。這么粗的葡萄樹,在小村只有我家一棵,到了葉子綠的時候,枝條順著繩子爬著擴展著,竟然遮蓋了大半個院子。密密的葉子間,是一串串的葡萄,圓溜溜的。
這棵葡萄,是爹栽了。
爹在二三月間,也不知從哪兒剪回來一根葡萄枝,插在院墻的角落里,幾天澆一次水。我也跟在后面,忙著澆水。葡萄枝長得很好,發(fā)出肥胖的芽苞,長出嫩條。爹就忙著搭架,將嫩條纏在架子上。
夏天的晚上,我們會坐在葡萄架下。
這時,天空的星星,透過葡萄葉一閃一閃的。四周院墻的墻角下,會響起蟲鳴聲。不時的,葡萄葉上嘀嗒一響,很清亮。娘說,那是露珠的聲音。
我望著葡萄葉,可就是看不見露珠。
露珠和蟲鳴一樣,在和我躲迷藏呢。
然后,我就慢慢睡著了,睡在娘的懷里,睡在小村的綠色里,睡在輕盈的露珠和清亮的蟲鳴里,睡在我綠色的童年里。
身旁,有樹,有爹娘,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