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即若離“河南島”

周翠玲

城里實在找不出第二處地方像河南一樣，如此尖銳地對立也如此豐富地和諧

一個地方的風華故舊與人物行跡，與地理關系最密切。說到廣州，世人大體聽過“西關小姐、東山少爺，河南地痞”這一俚語。

西關盛于商，東山重于權，早為世識。唯河南與城中一江相隔，其地理優(yōu)勢培育的異端、奇趣與生動一直羅結于塵網(wǎng)之中，實為城中憾事。

遺世獨立卻聲色繁茂

所謂“河南”，就是當今珠江之南的海珠區(qū)地域。對于包容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羊城來說，它算得上是“極端”了。城里實在找不出第二處地方像河南一樣，如此尖銳地對立也如此豐富地和諧，似乎遺世獨立卻處處自生著繁茂聲色。

游人在廣州孫中山大元帥府舊址參觀

從地理上看，河南位于珠江三角洲沖積平原北部，屬于南郊平原，而非城區(qū)，典型的半郭半村。自東往西北為蜿蜒起伏的低丘崗巒，東高西低，南部為平原，河網(wǎng)密布，廣布沙田。

清李調元所著的《南海百詠》續(xù)舊說，“按《南越志》，河南之洲，狀如方壺，乃盧循舊居?！贝朔綁赜沙悄现榻档那昂蠛降拉h(huán)繞而成，它與城中荔灣、越秀、東山、天河、黃埔、芳村北面相依，南與廣袤的番禺相鄰，區(qū)域內可謂水色瀲滟，北有海珠島、東據(jù)官洲島、南擁丫髻沙島。

地理上的一水之隔，自然與城區(qū)形成距離，而行政管轄上的自由寬松，更使河南兼有城區(qū)城郊兩相便利。

河南原來地屬番禺縣茭塘巡檢司管轄，1921年始劃歸廣州市管轄。獨立成四面環(huán)水的島嶼，河南也由之稱為“河南島”，與城里的一切若即若離。

“若離”之姿態(tài)建立于農(nóng)作物果品家禽六畜的自給上。

自小港、鷺崗、新洲、新滘往東南，全是優(yōu)良的菜田果區(qū)，出產(chǎn)聞名遐邇的大塘石榴、小洲龍眼、尚書懷荔枝;再往南，番禺水道一隔，新造有土名，名“大谷圍”，顧名思義，是廣州最重要的產(chǎn)糧區(qū);隔河的小谷圍，以漁業(yè)為主，以種植為輔，亦漁亦農(nóng)，名副其實的四季漁米鄉(xiāng)。

“河南”之名由何而起

關于河南的得名，清代學者屈大均的《廣東新語》卷二“地語”寫得生動：

“廣州南岸有大洲，周回五六十里，江水四環(huán)，名河南。人以為在珠江之南，故曰河南，非也。漢章帝時，南海有楊孚者，舉賢良，對策上第，拜議郎。其家在珠江南，常移雒陽松柏種宅前，隆冬蜚雪盈樹，人皆異之，因目其所居曰河南，河南之得名，自孚始。嶺南天暖無雪，而孚之松柏獨有雪，氣之所召，無間遠邇。雪其為松柏來耶，為孚來耶？”

民間一般認為，廣州城南臨珠江，珠江南岸俗名“河南”，但《廣東新語》否定了河南之名源于地理位置。大均先生指出，“河南”之名源于東漢朝廷議郎楊孚的舊事，是他把河南松引種在家鄉(xiāng)下渡村，因而，其所居地稱為“河南”。

楊孚世居珠江南岸下渡村，除了他移來的河南雒陽松，以及勸諫漢和帝不對匈奴出兵、提出“創(chuàng)業(yè)用武，守業(yè)尚文”主張的政績外，主要的成就是首作《嶺南異物志》，以詩體列舉嶺南物產(chǎn)，記載嶺南物產(chǎn)異于北地的不為人識的生長特性，被譽為“粵詩之祖”，為后人留下了珍貴的地理志史料。

但他名于后世者，卻是一場松雪——成就了嶺南的“河南”——與中原河南相系。

唐詩人許諢有名句“河畔飛雪楊子宅，海邊花發(fā)越王臺”。以楊子宅的偏隅對應南越王歌舞的中心越王臺，顯然把兩者的首開之功相提并論。一是趙王開發(fā)嶺南文明始，一是河南得名始，兩兩同列。所以，楊孚的“飛雪”怎能小看？事實上，自漢以來，寫廣州雪，無不始自河南、始自漢議郎楊孚。

這應是河南之名的最權威說法。但在舊志中，河南之名何止于此？“盧循故城”，就是河南得名的另一則典舊。

《南越志》云：“河南之洲狀若方壺，乃盧循舊居。”《番禺雜志》云：“盧循城在郡之南十里，與廣州隔江相對，俗呼河南?！?/p>

據(jù)史載，東晉時期的農(nóng)民起義軍領袖盧循，反對士族統(tǒng)治和徭役制度，浮海南下，攻占廣州，在河南筑城據(jù)守達三十年之久，其所據(jù)地史稱“盧循故城”，故址俗名“牛王崗”。據(jù)考，其故地約在民間稱為“劉王廩”的崗地上，北臨馬涌，今曉港公園的石馬崗之東是也。河南也因之名“盧循故城”。

今名“海珠”有何意

狀若方壺的河南島還有一個詩情畫意的名字：“江南洲”。此名字在《南越志》與唐代的《元和郡縣志》里均有錄。

《南越志》稱“江南洲周回四十里，中有荔枝洲，上有荔枝，冬夏不凋?！钡R之更稀，卻不能不提的還有兩個更雅致的名號：“荔枝洲”與“花洲”。

據(jù)《南越志》記載，漢代河南就已盛產(chǎn)荔枝，故名。而河南更是鮮花原產(chǎn)地，清代已設有專用碼頭渡花到城內出售，名“花渡頭”，故河南“花洲”之名順理成章。

而河南今名“海珠”，取“水上明珠”之意。

“海珠”一名源于珠江著名的“羊城三石”之中的海珠石。海珠石居中，海印石在東，浮丘石在西，這三石在清代屈大均的《廣東新語》、李調元的《南粵筆記》、范端昂的《粵中見聞》等典籍中均有記載，所謂“南海有沉香之水，又有浮水之石。”如《粵中見聞》記“海珠石”：“廣城南海中，有片石涌出水面，廣袤數(shù)十丈。相傳有賈胡持摩尼球至此，珠飛入水，浦曰沉珠，其石曰海珠。”

以珠化石、因石為島，其書記述了海珠石上曾經(jīng)存在的慈度寺景觀、古榕以及清順治年間的炮臺等等，海珠石還被選為宋代羊城八景之一：“珠海晴瀾”。

清初，海珠石還是粵人五月競渡之樂場。清王士禎《廣州游覽小志》記載：“海珠石在江中，上有慈度寺，下瞰江水，北帶羊城，舟舶漁艇，往來如畫圖，為粵人競渡之所?！?

人知西關商賈，未知河南巨富

河南之重原在西北。

廣州城中有幾處民間認可的富豪區(qū)，均形成于清末民初。一在西關三寶，以海山仙館為表征;一在東山，以梅花園為要。但河南的富豪區(qū)基本泥入史籍，后人尋之，驚異于“山川滿目淚沾衣，榮華富貴能幾時”。

據(jù)史所載，河南的建宅開村，自漢而始，至明朝萬歷年間已發(fā)展為十三村。明清以后，“河南”漸成廣州城外富商聚居地，商賈擇此地而居的原因，是它與城中似斷非斷的關聯(lián)：有隔河之便，無城中擾煩。

清咸豐元年（1851）陳徽言《南越游記》稱：“廣州城南隔河有地名河南，富者多居之。人煙稠密，櫛比相錯?！边@里所指的“城南”，是河南的北面與西北部，因為此地一江之隔就是十三行， 十三行在1757～1842年這85年間，是中國唯一的官方特許的可與海外貿易的牙行，是制造中國巨富的屬地。

人知西關商賈，未知河南巨富。清末時期，河南有巨富潘、盧、伍、葉、周五大家族，全部聚居在西北一帶。五大家族相繼建立的屋宇、園林府邸以及酒肆樓臺等，至今依然是河南繁華夢盡的最好版本，如殘跡可追的“伍家花園”，其盛，時人不可及，其敗，后人不及聞。

曾為羊城首富、居十三行首領地位近三十年的潘振承，原籍福建漳州龍溪鄉(xiāng)，遷居河南后，也把所居地名為“龍溪鄉(xiāng)”，以紀念鄉(xiāng)土，他也成為潘氏入粵寄籍的始祖。

潘振承開設的同文行，幾乎壟斷了與英商的生絲貿易，其家族被史學界譽為廣東省自清朝以來最顯赫者。他在成為十三行首領后，積極幫助行商，如設立行傭基金作償還債務、應付稅餉、治理河道、支持軍需等，而子弟中多有才人，如中了進士的次子潘有為，出任京官、享有詩名。

民初建置廣州市，河南劃歸廣州市管轄后，集中開發(fā)東北以及南部。

如今，你只要有半天的時間，即可遍訪河南西北部的同福路、南華路連群的騎樓長廊，感受這里樓底的高敞、比鄰的商鋪、筆直的街道，以及亭臺窗花的遺韻。

與一江以北的繁盛相比，這里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片西北往南去的區(qū)域，至今仍完整地保留了“馬路——街廊——商鋪”的騎樓形制，隨處可見古典復興式的西方風格與中式符號的結合。

“河南地痞”的演繹者

河南一地被輕視，全因一句“河南地痞”。此說法言之鑿鑿，多為坊間的俚俗笑談，但即便是笑談，也有根由所及。

一是河南向為郊野，無業(yè)無生產(chǎn)的人多，偷雞摸狗者，為生活計，往往群起成一勢力，別人視之，錯以為地方民性所然;二是河南在上世紀50年代規(guī)劃為工業(yè)區(qū)，工廠平民混雜，商貿氣象與經(jīng)濟氣息弱。九十年代末，廣州城房地產(chǎn)大開發(fā)，還流行“寧要河北一張床，不要河南一間房”這樣的話。

但河南人物之盛，為世人側目，歷代人物行藏之廣博，恐怕沒有其他地區(qū)可匹敵。

如前所述，河南地名之得，源于兩個人物。一是東漢時期的楊孚，任朝廷議郎，二是東晉時期江浙一帶的農(nóng)民起義軍領袖盧循。

明代嘉靖年間的何維柏，曾任禮部尚書和福建巡撫，剛正不阿，與海瑞齊名。他因彈劾奸臣嚴嵩被下杖入獄，后罷官到廣州河南云桂村，開設天山書院授徒講學，修建了城中至今保存最好的古橋之一云桂橋。

明末清初的貿易商港黃埔村，出產(chǎn)了政治家、外交家胡璇澤、梁誠，商業(yè)巨子梁韜、梁經(jīng)國，專家學者胡棟朝、馮銳，軍事家馮肇憲、梁廣謙等。

孫中山、廖仲愷、黃興等在反清活動的策劃中，也與河南關系密切。民國年間，孫中山先后兩次在河南建立大元帥府，領導北伐和國民革命。

最著名的“河南地痞”的演繹者應是“河南皇”李福林，他經(jīng)歷了從莽民到市長的人生傳奇。

李福林早年跟隨孫中山加入同盟會，參加辛亥革命，后為國民黨軍官，1924年，李福林以粵軍第三軍軍長之身兼任廣州市長。次年，改任國民革命軍第五軍軍長?？箲?zhàn)前離開軍界，1953年在香港去世。

“李燈筒”這個外號，來自于他獨創(chuàng)的剪徑方式——把煤油燈燈筒納在衣袖里，讓圓管形玻璃凸起，攔截搶劫對象時，就喊道：“手槍！”幾乎無一失手。這一傳奇故事頗增加了“地痞”的色彩，所以在民間廣為流傳。

現(xiàn)存的李福林莊園，藏在車水馬龍的廣州大道南上。莊園建于民國，原名厚德圍，俗稱“二十畝”，四面環(huán)水，如一小島，有主樓、耕仔樓、水榭、釣魚臺、門樓等等。而當年的駐軍的據(jù)點，俗稱“福軍總部”四層西式洋樓，還位于河南寶崗路上，做了海珠區(qū)政府辦公樓。

如此豐盈古今，“河南”與“河南地痞”之詳，終究應由口述而存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