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其恕/口述 趙小樂/整理
賣表記
臧其恕/口述 趙小樂/整理
本期特別策劃
票證年代
上世紀50-70年代末,市場商品供應(yīng)嚴重不足,為保證群眾基本生活的需要,國家決定實行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即發(fā)放各種商品票證,有計劃地分配商品。從1955年第一張糧票發(fā)行開始,中國老百姓進入了漫長的“票證年代”,糧票、油票、布票、肉票、糖票、豆制品票、工業(yè)券等等等等。那時沒有票證,有錢也寸步難行;生活中如果缺少票證,日子都沒法過,那時的人們視票證為“命根子”。1985年前后,憑證憑票供應(yīng)的除糧、油及電視機、自行車、洗衣機等大宗商品外,其他各類商品基本上敞開供應(yīng)。到1993年,糧票正式謝幕,這段依憑票證進行供應(yīng)的歷史宣告終結(jié)。
票證年代的記憶是豐富多彩的,是印入骨髓的,對照這些記憶,我們能夠更直觀更深切更有說服力地感受到改革開放的豐功偉績。
上世紀五十年代,鐘表尚是稀罕之物。但是要上班要開會,不掌握時間不行,有塊表是當干部的“標配”,我也不能免俗。1958年區(qū)上發(fā)票,我花12元買了塊國產(chǎn)懷表,平時舍不得帶在身上,只有外出才帶,還要用手帕包上。
我的小弟其愍小我10歲,我離開江蘇老家時他才3歲。我和大哥、妹妹都先后離開父母,他和父母一直在一起。由于家庭成份高,他待在家里,自然深受其害。我自從1947年離開家鄉(xiāng)后,回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每次時間也不長,在家和其愍接觸有限。倒是他來西安,留下印象頗深。
其愍第一次來西安是1961年國慶前,當時我在灞橋區(qū)政府工作,他當時不過17歲,已經(jīng)不上學了。他是自己跑出來的,事前也沒有來信通知。他突然來到我單位讓我既驚喜又頭大,喜的是多年未見的小弟現(xiàn)在成了小伙子,頭大的是當時人人都為吃飯發(fā)愁,我拿什么東西招呼他?而且,階級斗爭的弦已經(jīng)開始繃緊,單位若知道我與“地主家庭”來往就麻煩了。他來時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我趕快打水讓他洗臉。他是怎樣來的?家里哪有錢給他做路費?惟一的可能是做“盲流”扒火車來的。他不講,我也沒問,多年后形勢好了也沒有問。碰巧那天我的老二國華的奶媽以及奶媽的丈夫和弟弟也來了,我只好拿著臉盆去食堂買飯。那天中午吃面條,我一下要了3斤,炊事員和排后面的人有意見了,我急忙道歉。其愍明顯是餓極了,大口扒面條,不見嚼就咽下去,一眨眼一碗就下肚,面條很快吃完了,明顯他們都沒吃飽。我只好又到食堂,面條沒有了,就要饃,不管冷熱又要了一臉盆。當其愍咽下最后一口饃,說好長時間都沒吃過白饃了,我聽了心里很難受。城里雖然也餓肚子,但每月畢竟還有定量。農(nóng)村情況我知道,沒糧了可沒人管,父母他們在老家可怎么過?
吃罷晚飯,國華奶媽一行才走。其愍看看我辦公室沒有留宿的條件,就說我走呀,我點點頭說好,明天再來。他去哪里?住在哪?我不敢問,也不敢留,留下也沒地方住,還得給領(lǐng)導匯報,麻煩就大了!僅僅這一天,就吃去了我10斤飯票。
第二天午飯前,其愍如期而至,我咬牙去買飯,那時每月定量中有雜糧,我這時買飯也不能像昨天硬撐面子不買雜糧,好在其愍不在乎粗細,玉米面發(fā)糕他也吃得津津有味,只是,他一頓能頂我兩頓。晚飯后他自覺離去,我仍不敢問他住哪里。他前后到我這里也就一周時間,但我10月份定量的30斤飯票卻全吃完了。當他看我在抽屜里到處找飯票時,明白該走了。他走我也沒有留,我也實在留不起。他走我也無錢可給,他要去哪里?怎樣去?靠啥吃飯?我沒問也不敢問,我實在沒有能力幫他。只能叮囑他路上小心,早點回家,眼巴巴看著他一個人空手離去,我心如刀絞,卻無可奈何。還好,后來家里來信,說他平安到家了,我才放心。
他走后,我可苦了,才月初,飯票就沒了。那時,家家都沒余糧,借都沒地方借。最后我找農(nóng)村的關(guān)系,買了上百斤蘿卜,放在床下,找個小鍋,每天煮蘿卜蘸鹽吃。一兩天尚可忍受,時間一長我眼冒金星,頭昏腦漲,幾乎不敢站起來。要命的是臉和腿眼看著就脹起來,浮腫病是缺糧鬧的,可到哪里去尋糧?星期天我到妻子元芬上班的西郊工廠,中午吃飯我一頓吃了8兩,元芬大概要節(jié)省幾天才能省出這8兩糧??!
因為區(qū)上干部得浮腫病的不少,于是區(qū)上想辦法搞來一批壓過油的豆餅,粉碎后叫康復粉,10斤一袋15元,只賣給區(qū)上患浮腫病的干部。我去買回一袋,和蘿卜一起煮著吃,還真有點效果。國棉三廠商店劉主任和我是老朋友,他悄悄告訴我一個信息——紡織城商城來了幾箱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高價油炸花生米?;ㄉ兹テび驼?,鐵筒精裝,一筒200克賣14元,都說這東西治浮腫病有特效,他可以幫我買到。我聽了很想要,可錢在哪里?
我當時工資一月45元,每月要抽出10元寄給妹妹其惠助她上學,我這里只剩35元,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元芬工資也不高,才30多元,平時日子很緊,哪有余錢?這個月又買蘿卜又買康復粉,錢早花光了。怎么辦?保命要緊,我取出平時都舍不得戴的懷表,帶上工作證來到紡織城商場寄賣部。寄賣部的營業(yè)員也認識,他把表一看,表保護得很好,幾乎和新的一樣,他定為14元,比新表還多2元(新表要票,一般人沒有)。我沒意見,他就填好價格卡片,還沒放進柜臺,就有人要,當下就賣掉了??晌胰ヮI(lǐng)錢時,卻遇到麻煩,寄賣部的負責人認為新表12元,我的舊表多賣2元,是沾了區(qū)上發(fā)的票的“光”,屬“不當?shù)美保型稒C倒把之嫌,故多賣的2元不能給我。這我怎么能答應(yīng),當下就吵起來,驚動了商場經(jīng)理。他來問問情況,我和寄賣部負責人各執(zhí)一詞,經(jīng)理也不好表態(tài),最后說請示上級。這事匯報到區(qū)商業(yè)局詹局長處,詹局長說小臧是“秦瓊賣馬”哩,人不到難處誰會賣表?這不是投機倒把。我才領(lǐng)回賣表的錢。轉(zhuǎn)手又通過劉主任交回給紡織城商場,換回了1小筒油炸花生米?;ㄉ渍婧?,真香,幾年都沒見過了,我把它鎖在抽屜里,每天像吃藥一樣,一日三次,一次三到四粒,細細嚼慢慢咽。也許是心理作用吧,當熬到11月,我終于又有了飯票,正常吃到糧食,浮腫病才慢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