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耕
《紅樓夢》中最精彩的一出鬧劇,出現(xiàn)在第44回。鳳姐生日,賈母提議上上下下湊份子,給鳳辣子過一個不一樣的生日。生日宴上,大家輪番敬酒,鳳姐有些吃不消,跑回家逃酒。于是,撞見丈夫正在家與鮑二家的偷情。賈璉仗劍逞威,鳳姐跑到賈母那兒尋求保護。
賈母的方針是和稀泥。不過,細細品味,這個“稀泥”很堅硬,比如賈母開導(dǎo)鳳姐說:“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哪里保的住呢?”
賈璉的吃相如此丑陋,在賈母口中卻是云淡風(fēng)輕。
兒子吃相不雅,蓋因老爹就一直酷愛吃“霸王餐”。賈赦打鴛鴦的主意時,那簡直是窮兇極惡。如果不是動了自己身邊的人,賈母才懶得管呢,她甚至提出來讓兒子買一個。最耐人尋味的是邢夫人:她積極為丈夫跑前跑后,并因之對兒子與鳳姐很不滿。
仔細解讀賈府中的兩性世界,便會在王熙鳳身上發(fā)現(xiàn)一個尖銳的悖反:一方面,憑著精明能干,她可以在榮寧二府呼風(fēng)喚雨;另一方面,在男性栽種的叢林中,她其實一直左右支絀。于是我們看到,素以潑悍善妒著稱的她,面對丈夫在外“金屋藏嬌”的既成事實,也只能趁丈夫外出公干時玩陰的。在這場復(fù)雜的“失地”收復(fù)戰(zhàn)中,很多人看到了她的陰毒,而我看到的,更多的卻是她的無奈與無力。
鮑二家的上吊自殺了,她最終用生命為自己的“風(fēng)流”買單。其實,隱形的買單者還有很多,比如賈瑞或晴雯。最初讀《紅樓夢》,王熙鳳竟然對賈瑞如此“仇恨”,我感覺很有些匪夷所思。閱世漸深,幾番重讀《紅樓夢》,我終于找到了那個謎底:王熙鳳恨好色的男人甚至所有男人,賈瑞不過是代賈璉受過而已。
如果我說,王熙鳳是中國第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你一定認為這是拔高。不過,她一直在本能的折沖中爭取平等的性愛權(quán)利,應(yīng)該沒有問題。如果你認為她機關(guān)算盡太過冷酷,對此我不否認,但我要補充的是,這樣的游戲規(guī)則并非由她決定,而是更冷酷也更普遍的男性“霸王餐”使然。
講一個真實的故事。上世紀70年代初,是個“男女平等”喊得震天響的年代。我們村的第一位自由戀愛者,一個已有家室的三十多歲的男人,這時又“勇敢”了一回,勾引了一位14歲的本家妹妹。故事的結(jié)局是悲劇性的:懷孕的少女在聲名狼藉中上吊自殺了。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所謂“男女作風(fēng)問題”對一個人聲名的影響,甚至超過政治問題。我想,即便那個少女沒有選擇自殺,也注定要背著一個刺目的“紅字”,走過荊天棘地的一生。所以在她自殺后,她母親說,死了也好,死了就干凈了。
一個母親說出這樣的話,并非她鐵石心腸,而是當(dāng)時的道德標(biāo)準使然。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化作了沉默的泥土,而那個罪孽深重的男人沒有付出任何代價,他今年近80歲了,兒孫繞膝且身體康健。
當(dāng)下,“開放”的女性很多,離婚的女性很多,爭著做二奶的女性很多,自以為早就“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的女性很多。但紛繁的世象之下,一個簡單的事實是,在所有的家庭悲劇中,在所有混亂不倫的男歡女愛中,最后收獲沮喪與失敗的,幾乎都是女人?;蛟S一些長袖善舞的社會學(xué)家會給出種種說辭,或許樂觀的人們因之看到了滿園春色,或許癡迷于穿花度柳的各色“土豪”們,于日日饕餮夜夜笙歌之后鼓腹而歸,但作為一個比較悲觀的人,我總在似曾相識中依稀看到了賈璉父子的背影,還有那一盤總是由弱者買單的“霸王餐”。
(編輯 張秀格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