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少年，霜雪落滿肩

花梨

所有久別重逢的機緣，不過是因為一直都愛。

直到再遇蘇一柏，我才真正發(fā)覺，他不在的5年，是我的世界里諱莫如深的空白。

01

2011年的平安夜，大雪漫天。

晚自習(xí)下課，我背著只放了幾顆蘋果的書包，慢吞吞地走向校門口的停車棚。靴子里滲了水，寒氣入骨。

隔著很遠，就看到車棚里明明滅滅的光亮，越往前，腳下的光束越清晰。

走進車棚，才看到一個男生正倚著欄桿機械地朝著我來的方向按著手機的解鎖鍵。

是我們班的男生，平日里毫無交集，只知道他叫蘇一柏。我繼續(xù)往前走，心中暗忖要不要點個頭道個好時，就聽見一聲：“喂！”

見我抬頭看向他，便把手里的手機揣回了大衣口袋里，卻沒有說話。

數(shù)秒的沉默之中，一向能耐得住性子的我倒是不自在起來，硬生生憋出了一句：“學(xué)校不是不讓帶手機嗎？”

他挑挑眉咧嘴一笑：“給你照了那么久的路，也不說謝謝我？”

不等我回答，他直起身子，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個花花綠綠的東西，丟在我懷里。

東西很沉，像是一顆平安果，包了幾層塑料包裝紙，嘩嘩啦啦的響聲在雪夜顯得刺耳極了。

“平安夜快樂?！彼f。

不知怎的，我竟連“謝謝”也忘了說，只是定定地看著他一手扶車，消失在漫雪長路。

02

回到家拆開，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火龍果。

我倒是不太舍得把這個特別的禮物立刻吃掉，便又重新包好，托在了一個空的花瓶口。

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需要道個謝，就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打開班級群，點開了和他的臨時對話框。

沒來由的，那句“謝謝”我是怎么也說不出口，換成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質(zhì)問：“怎么不是蘋果？”

很快地，他回了一個字：“俗?！?/p>

只是一個字而已，竟莫名讓我在被子里笑了好半天。

我猶豫許久，發(fā)送了好友申請。

也是很快地，那邊同意了。

次日鬧鐘響起時，QQ里有一條留言，10分鐘前發(fā)的，是蘇一柏。

“今天的雪也很大，沒辦法騎車，咱們搭個伴一起走吧?！?/p>

為什么要跟你搭伴一起走？我想也沒想就要拒絕，卻又見一條消息發(fā)來：“昨晚上滑倒腿傷了，在等著給你送禮物之后?！?/p>

……

終于在第二個鬧鐘響起時，我說，好。

雪已經(jīng)停了，路上積了很厚的一層，小巷子里很是難走，他把手臂伸過來讓我扶著。我有些疑惑，他一個傷了腿的怎么比我走得還要干凈利落。

“你不是受傷了嗎？”

“在褲子里呢，還能讓你看見?！?/p>

我的臉騰的一紅，手上狠狠掐了他一把。高大干凈的男孩子怎么能說這種半真半假的流氓話，直到后來說起這事，他指著我的鼻子瞪眼，說我才是流氓。當(dāng)然，這是后話。

到了馬路上，政府的車正忙著化雪，我們便跟著化雪車的車轍走。我放開了他的手臂，他卻很紳士地在身后虛扶著我。

“火龍果吃了？”

“沒，放在了花瓶上。”

他莫名其妙地撇了我一眼，氣哼哼地說：“看你能不能讓它開出朵花來?！?/p>

03

很奇怪，不認識他還好，認識了他就總覺得每天耳邊都是他的名字。

火龍果事件之后，我和他還是不言語，面對面碰到也是點頭即止。真正熟絡(luò)起來是因為那次調(diào)座位。

由于沒有人愿意坐在講臺兩邊的位置，公平起見，每次都是班主任抓鬮決定。

很不幸，我和他一起成了各位老師的左膀右臂。

我就這樣和蘇一柏開始了“隔空”同桌生涯。

這時正是春寒料峭時分，教室前門開開合合裹著冷風(fēng)，只是第一個上午，我就連著打了幾個噴嚏，起身關(guān)了無數(shù)次門。

下課趴在桌上補了會兒覺，睜開眼就看見蘇一柏的黑色書包，“我跟你換，你去那邊坐?！?/p>

我巴不得有個擋風(fēng)的講臺，卻怵于老師的權(quán)威：“這能行嗎？”

他毫不在意：“怎么不行，反正你和我一人一邊，還分什么左右。”

“哎呀，這多不好意思，你真是貼心?！蔽遗踔鴷ξ劂@到另一邊，狗腿的樣子引得他笑罵：“你傻不傻！”

不過為了感謝他的自我犧牲，我?guī)退蛄税雮€月的水。

和蘇一柏熟了，說起話來便也無所顧忌，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問：“那個火龍果你到底吃了沒?。俊?/p>

我腦子不轉(zhuǎn)脫口而出：“擱壞了，早扔了?！本屯饷娴拇雍每吹脹]舍得扔……當(dāng)然，我只來得及說前6個字，就被他揪住了頭發(fā)上扎的一顆丸子。

我忙不迭雙手合十求饒。這一天每當(dāng)見我看向他，他便惡狠狠地瞪我，無奈之下我把頭低下去，只露著一顆丸子任他瞪。

04

轉(zhuǎn)眼間到了渾渾噩噩的5月，天開始燥熱了起來，教室里偶然有蒼蠅飛過，聒噪不堪。

午睡時，就有蒼蠅在我耳邊嗡嗡地轉(zhuǎn)，我用手使勁揮了揮才消停。午休醒來，蘇一柏托著本書沖我勾了勾手指：“看，不管你揮幾次手都不敵我這一本英語書?！?/p>

我被他突然嚇住，打開他的手，那本書卻落在了剛走進教室的班主任的腳底。

“誰扔的？”瀕臨高考的年月，一向和藹的班主任都有些不耐煩。

我剛要站起來，蘇一柏卻先一步喊道：“老師，是我，那是我的書?！?/p>

“三模又考倒數(shù)第一，我看你高考怎么辦！”這是他被老師叫進了辦公室前，我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一件小事會嚴重到讓他的媽媽也來到了學(xué)校，嚴厲的女聲，不僅我們聽得清清楚楚，就連樓下的班級也抬著頭往上看。

他回來時，神色很不好，懨懨地在座位上呆了一會，沒打一聲招呼，就收拾書包離開了。

當(dāng)晚他給我丟來一個齜牙咧嘴的表情包：“若是有緣，江湖再見?！?/p>

蘇一柏再也沒有回來過。

老師們也對此諱莫如深。

班里沒人知道那天發(fā)生了什么，他也不再回什么消息。這件事壓在我心上整整半個月，高考前一周，我哭了一通，實在受不了這份內(nèi)疚，跑去找班主任坦白，班主任只是叫我別擔(dān)心，他不是不考試，只是媽媽刺激之下有些狂躁，他回去備考也好。

班主任看了看我，接著嘆了口氣：“我也是那天才知道他媽媽的事情，我本來只是想讓家人幫他提一提成績……蘇一柏這孩子，聰明，就是不是學(xué)習(xí)這塊料。你們倆關(guān)系這么好，怎么也沒把他帶好呢……”

05

高考過后，我留在了北京讀生物，聽說他去了武漢的一所三本學(xué)校讀金融。

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聯(lián)系著，只是到底沒能“江湖再見”。

整個大學(xué)學(xué)業(yè)順利，沒有交男朋友，而我在大三這年又動了繼續(xù)讀研的心思，我媽恨不得拉著我立刻去相親。

不是不愿意交，只是，我見到的每個人，都不是那個人。

寒假過年收拾房間時，從書櫥里摸出一沓疊得整整齊齊的塑料紙，我愣著看了半晌，抬手想要丟進垃圾桶，卻看到一張紙條從夾縫里漏了出來，簡簡單單的方格作業(yè)紙，上面也是簡簡單單的4個字。

鉛筆寫就，筆跡微微暈開。

我攥著紙條靠坐在墻邊，心里百轉(zhuǎn)千回，還是把包裝紙撿了回來，同那張紙條一起，小心翼翼地夾在了書里。

到了3月份，我正在網(wǎng)上查詢考研學(xué)校信息，高三群里突然跳出了消息，有同學(xué)要結(jié)婚了，我應(yīng)付了一句“哈哈恭喜”，就見蘇一柏也上了線，也是一句“哈哈恭喜”，像是從我這直接復(fù)制來的。

這個結(jié)婚的男生上學(xué)時與他相交甚好，立刻打趣道：“別光顧著恭喜我，你可還在武漢單著呢，也不知道你單著給誰看。”

回他的是一個賤笑的表情。

我關(guān)了對話框，鬼使神差地，選報了武漢的一所大學(xué)。

06

2016年平安夜，武漢沒有下雪。

我從實驗室出來，跟師姐約了晚飯，路上接到我媽的電話：“平安夜，跟男朋友去吃飯啊？”

“對對對，我男朋友叫實驗?！?/p>

彼時的我正揣著錢包準備到學(xué)校的ATM取錢，一手握著手機，一手從夾縫里掏銀行卡，一個不留神，薄薄的卡片掉進了路邊窨井里。

電話里依舊是絮絮叨叨，我一臉絕望：“媽，今天我連飯都沒得吃了。”

認命跑去銀行補卡，剛剛排隊領(lǐng)了券，我就看到了穿著實習(xí)制服窩在玻璃窗口的蘇一柏……

只一眼，我好像就毫不留戀地丟掉了整整5年的軟弱和猶豫，仿佛匯聚了世界上所有的勇氣。

他穿著深藍制服，正一字一句地教面前的老人填寫表格，樣子認真又親切。我不由得輕笑出聲，這么多年，他的耐心好了不止一點半點。

我果斷地丟掉了手上的排號券，安安分分坐在大廳角落，大廳一側(cè)被五顏六色的紙盒堆滿，大堂經(jīng)理溫柔地笑：“今天在我行辦業(yè)務(wù)可領(lǐng)取一個平安果?！?/p>

銀行加了班，我等到他時，天已漆黑一片。

他的眼睛里是晶晶亮亮的驚喜，像圣誕樹上纏繞的火樹銀花。

沒有刻意的寒暄，我問：“我沒有辦業(yè)務(wù)，是不是就沒有禮物？”

“我……我送你?！彼Y(jié)結(jié)巴巴。

“那我不想要蘋果，可以再送一個火龍果嗎？帶紙條的那種。”

只一愣，他便咧嘴笑開來，不顧身上還穿著制服，轉(zhuǎn)身跑去街角的水果店。

玻璃門的開合攜來一陣冷風(fēng)，我隔著厚厚的玻璃看他的背影，外面無雪，他卻依舊還是那個霜雪落滿肩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