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死間，吳清友留下的精神遺產(chǎn)

小刺

28年前，他創(chuàng)辦的首家誠品書店與其他任何一家書店都不一樣；而在今天，幾乎在每一家華語書店身上，我們都能發(fā)現(xiàn)誠品的影子。

臺灣誠品書店創(chuàng)始人、董事長吳清友一生留下了很多金句，多數(shù)和生死有關，其中流傳最廣的恐怕要數(shù)這一句：

人，生不由你，死不由你。但生死之間總得做點什么。

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對此恐怕鮮有人的體會比吳清友更深刻。罹患先天性心臟擴大癥的他終其一生都在與死神搏斗，曾被三度推上手術臺，但每一次都被從三途河邊拉回。而在67歲這年，吳清友終于沒邁過命運的門檻。2017年7月18日晚，誠品員工發(fā)現(xiàn)吳清友倒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據(jù)臺灣媒體報道，在送抵醫(yī)院前，吳清友已無呼吸心跳。當晚院方證實，吳清友已辭世，這位誠品書店創(chuàng)辦人終究沒能趕上兩天后自傳《誠品時光》的發(fā)布會。

從生到死的67年間，吳清友做了很多。他沒有帶走的，是遍及華語世界的40余家書店和它們背后的龐大集團。28年前他創(chuàng)辦的首家誠品書店與當時的任何一家書店都不一樣；而在今天，幾乎在每一家華語書店身上，我們都能發(fā)現(xiàn)誠品的影子。他所提倡的“尊重走進書店里的每一個人”改變了全球書店的業(yè)態(tài)，而他和他的誠品也證明了，一間書店能帶給一座城市的商業(yè)效益可以不輸給一間百貨公司。

1950年，吳清友出生于我國臺灣臺南的一個漁村。少年時代的吳清友并不擅長讀書，前后考了三年才進入臺北工專（現(xiàn)臺北科技大學）學習機械科，畢業(yè)后進入賣廚具設備的誠建公司。1981年，吳清友成為該公司董事長。將公司做成臺灣廚具龍頭企業(yè)后，他開始投資證券和房地產(chǎn)。在1987年臺灣房市的井噴中，誠建和吳清友在極短時間內(nèi)獲得了巨額的財富。

然而一夜暴富并沒有給吳清友帶來快樂，反而讓他感到不安，甚至懷疑起了這些財富的正當性。與此同時，他也首次感受到了來自死神的凝視——1988年，吳清友心臟病發(fā)，一度停止跳動，經(jīng)全力搶救才活著離開手術臺。

“我不害怕死亡，但怕死后什么東西都沒有留下?！弊叱龉黹T關后，吳清友對家人說。經(jīng)過這次手術，他決定向死而生，為一個意義、一種價值和一項使命而活——喜好閱讀的他把目光投向了書店。

1989年3月，吳清友創(chuàng)辦誠品書店在臺北仁愛圓環(huán)正式開業(yè)?！罢\品”源自法語古字“eslite”，原意是“精英”，此處意指“努力活出自己生命中精彩的每一個人”。而這兩個字背后，也凝聚了吳清友繼承自父親的“誠”的生命信仰。在此基礎上，吳清友提出了誠品“人文、藝術、創(chuàng)意、生活”的核心價值理念并一直沿用至今。

這家新開業(yè)的書店在空間設計上與傳統(tǒng)書店完全不同。在那個時代，為了擺放更多圖書，書店往往將書架設計得很高、擺放得很密集。誠品則反其道而行之，將書架設計得很矮，走道的寬度和擺放圖書的數(shù)量都有嚴格規(guī)劃，讓顧客能舒服、從容地挑選。尤令時人不解的是，在寸土寸金的條件下，吳清友居然在書店里設計出一塊很大的畫廊區(qū)，用以為讀者營造“人文氛圍”。正如吳清友所說，“誠品不只是一家書店，更是一個閱讀的博物館”——雖然在當時多少有些顯得曲高和寡，但在二十余年后，誠品式的氛圍營造已成為每家書店的必修課。

然而吳清友超前的理念并不足以使誠品盈利——創(chuàng)立當年，誠品營收突破1000萬新臺幣（約合人民幣222萬元），作為一家主營美術、建筑類圖書的專門類書店，這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成績了。然而書店整體仍處于虧損狀態(tài)，1600平方米營業(yè)面積所帶來的高租金被視作是虧損的主因。

對于虧損，吳清友在開店之前已有心理預期。但他依舊決定把書店做下去?！耙驗椴⊥?，我對書店無法做五年、十年長遠的計劃，而是要考慮每個當下安定心靈的可能?！眳乔逵颜f。在他看來，做書店并非慈善，仍要把利益當作首要目標，但利益有短利、長利之別。吳清友認為，無論是對于書店還是社會，人文氛圍的培養(yǎng)都是最長遠的利益所在，因此他愿意為誠品的嘗試虧錢。

吳清友原以為自己的積蓄可以支撐書店繼續(xù)運作5到8年，但他也沒想到的是，此后15年間，除了兩年偶有小賺（盈利被投入開新店，整體仍虧損）外，其余年份全部虧損。為了讓書店繼續(xù)開下去、開更多，吳清友不得不去外邊募資，甚至不惜變賣家產(chǎn)。但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刻，吳清友也沒有動搖，他對女兒吳旻潔說：“誠品不能失敗。如果誠品做不下去，大家都會說臺灣書店做不起來。我們不能成為負面教材?！?/p>

在幾乎看不到希望的虧損中，吳清友把所有的資金全部用于誠品品牌的擴張。隨著店面越開越多，規(guī)模越來越大，誠品的理念也愈發(fā)深入人心。2004年，《時代》雜志（亞洲版）將誠品臺北敦南店評為“亞洲最佳書店”，令書店在全球范圍內(nèi)聲名鵲起。同年，誠品書店終于扭虧為盈?！吧咸熳屛覀兓钕聛砹??！眳乔逵讶缡歉锌?。

雖然在隨后的幾年中，誠品的規(guī)模繼續(xù)擴大，但吳清友堅稱，誠品書店不是商學院的好案例?！吧虒W院的教育一般把顧客當成是消費者，只看到顧客的錢。而我們把顧客當作是一個讀者，一個人來看待。這就是誠品所謂的人文思維。”吳清友曾表示。因此他沒有簡單地將書店定義為交易場所，而是把它當作可以安置心靈、自我探索、自我沉淀的空間。

也正是因為定位的不同，作為一家連鎖書店的誠品奉行“連鎖不復制”的宗旨，無論是24小時經(jīng)營的敦南店、鬧中取靜的銅鑼灣店還是設有影院與表演廳的松煙店，在過去的二十多年中，誠品開設四十余家門店每一家都不同，各有其鮮明的定位與氣質(zhì)，并與所在地市民的生活發(fā)生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

盡管誠品已取得空前的成功，但在吳清友眼中的誠品已漸漸不再只是一家書店那么簡單。虧損的時光讓吳清友清晰地認識到，光靠賣書是沒辦法賺錢的。站在十字路口，他最終的選擇是構(gòu)建文化創(chuàng)意生態(tài)，通過其他項目反哺書店事業(yè)群。如今誠品已經(jīng)成長為一家以書店為核心，兼營百貨、餐飲、酒店的綜合性商業(yè)實體。書店之外的事業(yè)群被稱為“誠品生活”，有資料顯示，整個誠品在2013年的年收入達到130億新臺幣（約合人民幣30億元），其中“誠品生活”的營收占總體的70%。

2015年，大陸第一家誠品書店——誠品生活蘇州正式開業(yè)。該店經(jīng)營面積5.6萬平方米，其中書店近1.5萬平方米。而在這背后，誠品成立以來的首個地產(chǎn)項目“誠品居所”也浮出水面。位于蘇州CBD腹地的“誠品居所”以“人文生活地標”自居，迄今仍是蘇州最昂貴的樓盤之一，這也引發(fā)了一些質(zhì)疑的聲音：曾放棄地產(chǎn)的吳清友如今重拾舊業(yè)，誠品的未來意欲何為？

對此吳清友表示：“假使誠品要做房地產(chǎn)，我當年就不會覺得賺的錢不心安理得?！钡驳莱隽吮澈蟮目嘀裕骸拔覀兒芮宄灸┎荒艿怪?。我們最原始的心意，是要為誠品在大陸造第一個家，幫誠品尋找一個可以安生立命的永遠的據(jù)點。為了平衡，才有了住宅空間的開發(fā)，這也是為了讓誠品有存在于此的一線希望?！?/p>

沒有商業(yè)，誠品不能活，沒有文化，誠品不想活。因此他向讀者承諾，未來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和書店將永遠是誠品團隊和品牌致力經(jīng)營的核心。

時間回到2006年，吳清友剛剛經(jīng)歷過又一次心臟手術，正從麻醉中醒來。醫(yī)生想要了解他的意識是否清醒，因此他拿起筆，寫下“誠品萬歲”四字。堅信生命系于事業(yè)的吳清友離開了他熱愛的世界，但他的事業(yè)留了下來，偉大且仍未竟。就在仿若白駒過隙的一生一死之間，有人覓得了永恒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