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冰：人到中年

徐雯+趙逸凡

活了半生，他極少做出冒險的舉動，幾乎克己復禮地遵守著本分——他最喜歡的戰(zhàn)爭場景始終不是見血封喉的那一瞬間，而是敵我雙方開戰(zhàn)前錯劍致禮的那個儀式。

幾個月前，49歲的何冰進入到時下最典型的娛樂工業(yè)體系之中——他簽了人生中第一家經紀公司。

這一兩年，何冰覺得自己開始遭遇中年危機。能接到的角色都接近老年人了；以前出去見人都得喊別人“哥”“姐”，現在到人群中一看，誰都比自己??；身體機能也開始退化，以前連續(xù)拍戲十幾個小時都能斗志昂揚，現在連續(xù)作戰(zhàn)七八個小時，他就得依靠意志力去說服自己了；他不會使用電腦，只用DVD看碟，和一幫端著電腦的年輕人在一起開會時，他感覺自己變得可有可無、不合時宜。他內心分娩出一種隱隱的擔憂：我會不會已經被時代甩掉了？

1991年從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yè)后，何冰進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以下簡稱“北京人藝”）工作。當時技術革命尚未洶涌而至，很多老先生還處在抵觸電視劇的狀態(tài)中，“大家覺得這不是藝術”。在何冰的回憶里，這部有著良好文化傳統(tǒng)的老機器還在按照過去的方式運轉。

“以前在北京人藝就是面對劇場和觀眾，出去就是面對電影院電視臺，可現在網絡突然來了，我就覺得特陌生?！敝心暄輪T的不安全感從四面八方襲來，何冰擔心自己故步自封?！爱斶@個職業(yè)召喚你的時候，絕不會通知你，而當你被擠下車、看著這個車的背影時，你也不會知道你是怎么下來的?！?/p>

何冰和幾個朋友一起吃飯，談論起：當這個世界已不再是你年富力強時熟悉的那個世界，你該如何應對？

何冰給出的答案言簡意賅：“要工作，不停地工作。”

“只有去做才有意義，否則一個人坐家里沒意思，它不能給你營養(yǎng)?？赡苷嬗心菢拥母呤郑诩依飬⒍U修道就能獲得靈魂上的自由，但我沒見過。所以要迎著生活，勇敢地上去……勇敢是我們這個年紀最豪邁的姿態(tài)?！焙伪f。他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也對簽訂公司懷揣著良好的愿望：“希望這些年輕人能幫到我?！?/p>

為了團隊協(xié)作，何冰被迫開始使用微信，在采訪和拍攝時收起自己的倦怠和懶散。

內心謙虛到自卑

何冰出生于1968年，19歲考入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和同班較早出名的陳小藝、江珊相比，有點鞋拔子臉的他幾乎沒有沾上青春年少的光：他既沒有風流倜儻的臉，也很早就失去了輕盈的世俗快樂。

小時候家庭條件不好，逢年過節(jié)時，父母帶他去北海公園玩，路上能買一根冰棍就已經是極大的慷慨?？珊伪f他從未從中獲得愉悅感，甚至不理解逛公園能帶來什么樂趣。他覺得自己從小就有點悲天憫人。

后來決定考中戲，是因為自己成績太差，“華山就這一條路了?！比嚂r，考場設在中戲辦公樓四樓，學生們拉著大幕考，何冰好奇，拉開側幕一看，底下坐的都是于是之、藍天野這樣的表演藝術家。“就為了招一幫學生，一群戲劇大師坐在下面?！焙伪锌?。

1991年中戲畢業(yè)之后，何冰來到北京人藝工作，每月工資99元。他跑各種龍?zhí)?，杵在臺上戳大槍、在側幕出聲不露臉，或者全場就說一句臺詞。

為了賺錢，他去一些劇組面試，對方客客氣氣倒杯熱水，說：“回頭給你打電話?！焙伪鲩T才想起來：對方其實連自己電話都沒留。那時候流行音樂電視，吃外形的虧，他還是只能演一些不起眼的龍?zhí)?。他害怕命運不會選擇他，他害怕表演無法成為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錢。

那段時間光景慘淡，何冰記憶中總是漫長的冬天，“非常迷茫，非常孤獨?！比怂嚨奈枧_監(jiān)督告訴了他一個在冬天吃飯的辦法，于是他一整個冬天都那樣吃飯：支一個蜂窩煤的爐子，鍋里放滿水，塞一大把不值錢的白菜進去，小心翼翼地撈兩片速凍的羊肉，再買張大餅就著鹵醬吃。他徹夜徹夜地讀小說，白天睡到下午四五點再去劇院后臺洗個熱水澡，“覺得自己像個人了，開始跑龍?zhí)住！?/p>

這樣的境遇直到1996年參演《甲方乙方》才有所好轉。在這部公認的賀歲片鼻祖電影中，何冰飾演“好夢一日游”四人組中的梁子，和他搭戲的演員是導演馮小剛、已經拿到戛納影帝的葛優(yōu)、已憑借《編輯部的故事》《過把癮》等電視劇為人所知的劉蓓。電影獲得了1997年度“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影片，何冰終于從一名龍?zhí)籽輪T熬成了主角。他開始獲得越來越多的機會，主演的電視劇《空鏡子》《浪漫的事》都有了不錯的收視率和口碑。但也就在那段時間，從貧窮中解脫出來的何冰開始生出一種新的自我懷疑：我竟是這樣一個視財如命的人？

他將嗔怒嬌癡全寫在臉上，為了賺錢，他拍了爛電視劇。對于爛的標準，他非常斬釘截鐵：“凡是我演得不好的電視劇，我都沒有進入過角色。觀眾不喜歡的、沒出名的，都是不好?！?/p>

“沒有出名的就一定不好嗎？沒有遺珠嗎？”

“沒有。我們電視劇領域的創(chuàng)作還沒有那么闊，但凡有一點好，觀眾都會鼓掌稱贊，因為壞的太多了?！?/p>

去年何冰接到一個電話，對方第一句話就是：“何老師，這里有一個戲，您看一下?！焙伪鶈枺骸笆鞘裁磻颍俊睂Ψ酱穑骸癤X韓劇您看過嗎？就這戲?！?/p>

“你拍戲是為了什么??？你是有思想、有話想說才拍戲對不對？結果就是復制?！焙伪f，“玄幻沒問題，小鮮肉也沒問題，只是缺少國字號的正劇，好像也不對吧？我相信所有人在談這個問題的時候并不是在談小鮮肉的高片酬，而是在談論他是否有與高片酬匹配的工作態(tài)度和工作能力?！?/p>

懷疑自己是“錢狠子”不久之后，何冰給父母買了一套房，心才逐漸定了下來。他不再急吼吼地接戲，安慰自己之前“什么戲都接”只是因為缺乏安全感。他慶幸自己很快從掌聲和名利中清醒，也慶幸自己本質上并非唯利是圖之人。他承認當前的電視劇在營養(yǎng)傳播上趨弱，但也感激它依然生機勃勃：“養(yǎng)活了一幫人，算是最大的功德?！?/p>

2005年3月，何冰主演的電視劇《大宋提刑官》在央視一套首播，第二周的平均收視率達到7.85，甚至超過了《新聞聯(lián)播》，在2005年上半年央視播出的所有電視劇中位居第一。2015年，他和青年導演徐昂合作，主演了口碑上乘的《十二公民》。電影獲得了羅馬電影節(jié)最高獎項“馬可·奧雷利奧”獎，何冰飾演的8號陪審員延續(xù)了宋慈身上的剛正不阿，成為主導電影走向的關鍵人物。

“我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作為人，我們都有懲惡揚善的欲望。這兩個角色，并非我演得多好，而是這種感情我們是共通的?！焙伪f他至今都對自己在《大宋提刑官》中的表演感到汗顏，認為那種表演枝蔓叢生，子彈庫里有點裝備就恨不得傾囊而出。

他把自己當作這些作品的局外人，戲份一殺青就決絕告別，偶爾打開電視看見自己的臉，他都不作停留。他認為自己還沒拍出能夠配得上“藝術家”稱號的作品，而中國滿地都是藝術家只是因為“這三個字給得便宜”?！斑@個稱謂意味著位置和待遇，而且中國很多藝術家，是熬到了歲數才稱為藝術家。就跟作家一樣，真配得上作家的有幾個？你作品得有力量啊，不是說這輩子寫了好幾千萬字都是爛文章，就能稱為作家?！?/p>

何冰將這條線設得很高，因而覺得自己還離得很遠：他內心有榮辱，還會因表揚而高興，為批評而生氣——“演員要活在掌聲中，可又不能貪戀它?！边@是他一直在琢磨的課題。他說純種的混蛋才是藝術家，而自己，還是一個內心謙虛到有點自卑的人。

賢夫良父

性格決定命運。在何冰看來，自己的“境界不高”直接取決于自己的生活經歷?！霸劬褪潜本┖±习傩占业暮⒆印男　髶軆恨Z上門口板廠小學、龍?zhí)吨袑W，瞧著人家穿著光明、匯文重點校校服的孩子那叫一個羨慕?！倍鴮τ诤妥约阂粯拥耐瑢W，何冰不是羨慕，而是嫉妒：“放了學，人家粘蜻蜓捉迷藏，我就得老老實實回家，父母管得嚴不讓出去；你要玩也行，可能回家就沒你的飯了。”被管怕了的小何冰，對自己就只剩下恨了，“恨自己天生膽小。”1980年代，離他家不遠建了北京游樂園，“過山車，一回都沒敢上去；十米臺，倒是上去了，怎么上去怎么下來的，腿軟啊，丟人丟大發(fā)了?！?/p>

多年以后，一位穿過被何冰羨慕的校服的女孩子，成了他賢惠美麗的太太。作為過來人的何冰開始傳道，建議全北京的未婚男青年找媳婦就要找“從小沒被嚇唬過的”，“這樣的姑娘不會做夢，人家實實在在過的就是好日子，沒有過不去的事兒。我?guī)е^的夢想跟人家拼搏了半輩子，幸福指數跟人家一比，差飛了。”何冰坦言，舞臺上“羨慕濮哥、羨慕大導，人家是英雄”，而生活中最羨慕的就是自己太太，因為“她是最幸福的人，是我們全家的定心丸”。

雖然幸福感天壤之別，但何冰夫婦也算青梅竹馬，最關鍵的是“她能滿足我嚴重守舊的生活習慣”?！懊刻煸缙鸨桓C一伸手，不涼不燙的釅茶，嘬兩口，再來一嗓子京劇”，幸福的一天就開始了。拍戲掙錢養(yǎng)家再累，“有我媳婦包的餃子下的炸醬面，再和攝制組的小哥們切兩盤FIFA，什么煩惱都沒了?！?/p>

又過了幾年，何冰賢惠美麗的太太，為他生下了聰明可愛的兒子?！袄?？更輕松了！”何冰說自己以前是恨不得死在攝制組的人，現在有孩子了也有了犯懶的理由，“連外地拍戲都基本不去了。”但就算在北京，何冰也基本是甩手掌柜，“三點半接孩子，我該上戲了，管不了；等到家了孩子早睡了，孩子上學去了我還沒起呢。我現在太簡單了，每禮拜媳婦看下我的錢包，給我擱點錢，就完了。大事小事都不用我管，加油都不用我管?！薄笆裁矗繎昀鄄焕?？”導演徐昂說，“冰哥不愛下館子，每回聊戲，直接把我們拉他家去，‘讓你嫂子給你熱點剩餃子，茴香的，就差把他們家鑰匙給我了。你說他累得著嗎？”

但甩手掌柜有一件頭等大事是必須負責的——“我只負責跟我兒子玩?！焙伪鶐缀踅涞袅怂衅渌麏蕵?，和兒子一起從零學起了網球。

更令何冰偷著樂的是，兒子似乎遺傳了他的藝術天賦，“我在書房放京劇，他也搖頭晃腦；看我演戲，他坐下面兩個多小時連廁所都不帶去的，笑的也都是該笑的時候?！敝劣谝灰映懈笜I(yè)，何冰給出了五個字“自己看著辦”，“我不想讓自己身上最不愉快的‘被管的記憶，讓他也有。”所以，何冰家的小區(qū)最快樂的孩子，非他兒子莫屬，“他天天在院里和小朋友玩，別的家長來管，我還向著孩子說話：就讓他們玩吧。現在暑假，為什么要剝奪他們的假期時間？奔跑不也鍛煉身體嗎？”

盡管不愿給自己的孩子成長的陰影，但何冰坦言：“我也打過孩子。”那是有一次在上海，全家進玩具店，孩子想要件玩具，但這件他已經有了，何冰當然理拒，結果孩子不干了?！澳阕?，他賴在地上‘滾大潑?！庇谑呛伪钠綒夂偷卣f：“兒子，這樣你看，我現在當著這么多人不打你，但回家必須打你。不是因為這個東西，而是你可以站著跟我講理說你的要求，你卻選擇了錯誤的方式。”在何冰看來，盡管自己的兒子已經不再可能如自己“就是胡同小老百姓的孩子”，也不一定子承父業(yè)，但得像個有樣兒的北京小老爺們兒，“這個沒商量”。

演給自己看

這兩年，何冰作品不多。除了《白鹿原》，最近在電視上出現，還是在明星讀信節(jié)目《見字如面》中。他讀郁達夫寫給沈從文的信、讀楊惲寫給孫會宗的信、讀編劇蔡春豬寫給自閉癥兒子的信……沉郁頓挫、字句鏗鏘，話劇舞臺上的多年錘煉使他對語言有一種超強的掌控力。

1999年和2004年，何冰曾兩次獲得中國戲劇表演藝術最高獎“梅花獎”。2011年，他與陳道明合作《喜劇的憂傷》，全部18場演出賣出16200張票，創(chuàng)下北京人藝的票房紀錄。

很多人認為何冰已經成為人藝的臺柱子，但何冰自己卻不太當真：“大家隨便都是臺柱子，這已經不值錢了。一個房子哪需要那么多柱子？自己得知道斤兩?！?/p>

他也不認為獲得梅花獎的兩部話劇是他的巔峰狀態(tài)。在他眼中，迄今為止在舞臺上出神入化的經歷就只有一次。

有一年他在話劇舞臺上演《窩頭會館》，有一幕要砸酒瓶子，沒用對勁兒，手指上嵌了一大塊玻璃碎碴，戲服的大寬袖子里瞬間被鮮血染紅了。當時距離演出結束還剩五分鐘，搭戲的演員以為出了大事，正想起身放棄演出，何冰趕緊用眼神制止她。在余下的時間里，何冰腦子再沒有空間去想表演的技術，惟一能做的便是安靜、規(guī)矩地演完。他不再有炫耀，也不再有驕矜，在對外力懷有巨大恐懼時，他進入了一種修禪的境界。

何冰信奉從局限中能獲得廣袤的自由，也希望把人生蒼涼的底色氤氳于每一個角色之中——蒼涼，他說這是他的人生觀：“人生最終就是這樣，不過我們同時還在尋找陽光而已。所有的事情都在提醒你，當你經驗最豐富、人生進入最好階段的時候，突然你就老了?！?/p>

在人藝舞臺上，何冰曾和戲劇大師林連昆演過幾百場話劇。這是他的高山：“（林連昆）站在臺上寵辱不驚，又是角色又是自己，水乳交融，他就像一個指揮家一樣指揮著自己的靈魂和肉體，太靈巧了?！钡舱蛉绱?，何冰內心產生了深深的惋惜：“在他們最好的時候往往沒戲演了，可能是不需要了，可能是你自己身體不行了，可能你不符合現在的審美價值觀、年輕觀眾不要看了……這些都是可能的問題，你說能不悲涼嗎？但這就是你一生努力的過程?！?/p>

隨著林連昆、于是之等老先生相繼過世，人藝也從枝繁葉茂的鼎盛落入時代的次席。這幾年，資本一窩蜂涌入影視劇行業(yè)，大多數演員從舞臺走向鏡頭，從此不再回頭。對于表演行業(yè)被大量熱錢包圍，何冰坦言在目前中國的創(chuàng)作領域，真正的富人還沒有誕生。

“你沒有力量和資本對抗，也不能要求別人對物質無欲無求。我們也沒有權利要求資本懂戲，所以你不能責怪它，甚至你應該覺得趕上了一個好時候，資本終于來了，因為不來更不好。只是我們從業(yè)者首先要想清楚一個問題，我們由衷想表達的到底是什么？”

在人藝浸淫多年，何冰說那種鼓勵塑造人物的表演觀念、嚴肅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早已長在了自己身上。他在日常生活中抽熊貓香煙、愛干凈、穿時髦的窄腳褲，可在內心，他覺得自己還是一個舊時代的人：“我談的這些事兒，哪件不是穿長衫的？”

這些年，何冰的閱讀興趣集中于物理、宗教和哲學。在很多問題上，他都流露出宿命的論調：“從猿變到人，恒定的東西沒變，人就沒變。我們的貪婪變了嗎？自私變了嗎？這些也不是壞詞，不然哪來社會進步？”

他不介意自己能否跟上新聞，因為他認為人類就是不斷地復刻重制，連陽光都是8分鐘之前的，“哪有什么新消息？”

他不妄圖僭越哲學家對宇宙命題的思考，只想以演員的使命把住人性善惡的根?；盍税肷麡O少做出冒險的舉動，幾乎克己復禮地遵守著本分——他最喜歡的戰(zhàn)爭場景始終不是見血封喉的那一瞬間，而是敵我雙方開戰(zhàn)前錯劍致禮的那個儀式。

“所有的表演說好聽點是演給別人看，說實在話，是演給自己看。我只想圓圓滿滿地演完演員這個角色。”何冰說，這是人到中年、身上插滿標簽之后，他，惟一能證明自己存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