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友才
我爺爺是在村頭的大樟樹下認識奶奶的。
爺爺二十五歲那年初秋的一個中午,他吃過午飯,偷偷溜出家門,去村頭的大樟樹底下乘涼。
爺爺是一顆三代單傳的“夜明珠”,按農(nóng)村的風俗習慣要早一點結(jié)婚生子,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墒?,他海拔不過一米六,臉型像一個扁南瓜,皮膚黑得如木炭,眼睛只有韭菜葉子一樣寬,卻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硬說自己要討個西施一樣漂亮的老婆。村里的媒婆已經(jīng)介紹了十多個姑娘,他都對不上眼,急得我太奶奶心里像養(yǎng)著一群饑餓的老鼠,整天嘮嘮叨叨的??蔂敔敳还?,爺爺有個綽號叫“亮眼瞎子”,他做什么都摸摸索索的,就連吃飯時拿一雙筷子也像在田溝里捉泥鰍。
太陽猛得像盆火,大樟樹下的樹陰像山一樣大。爺爺彎下腰,用嘴巴吹了吹青石板上面的灰塵,再用袖子撣了撣,斜著身子,輕輕地坐到青石板上。青石板熱乎乎的。
世上的事大都如此,該來的總是會來。爺爺坐了一會兒之后,放在青石板上的腳有點發(fā)麻。他欠了欠腰,把支在地上的腳慢慢地抬到青石板上,把青石板上的腳輕輕地放了下來。他這個慢鏡頭一樣的動作剛剛完成,一個挑著柴擔的姑娘從南邊過來了,漸漸地闖入他窄窄的視線里。
這個姑娘大概是累了,到大樟樹下停了下來。她利落地把木棍從肩膀上拿下來,支在扁擔的中間,欠著腰從扁擔底下鉆出來,雙手扶著扁擔,亭亭地立在爺爺眼皮之下。
爺爺看到姑娘的動作十分熟練,斷定這個姑娘是山溝溝里鉆出來的,鄰村種田人家的姑娘是不會有這副風風火火的架勢的。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姑娘用柴擔擋住了爺爺?shù)囊暰€。
枝頭的喜鵲飛走了,樹陰偷偷地向東爬行著。幾個行人來去匆匆。爺爺剛要瞇上眼睛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這個姑娘抽出一只手去擦臉上的汗水,扁擔轉(zhuǎn)動起來,支在扁擔上的木棍也慢慢開始傾斜。姑娘趕緊去扶木棍,但是,柴擔的重心已經(jīng)偏移,扁擔成了一根蹺蹺板,一頭慢慢升高,一頭漸漸低落。姑娘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兩捆柴如兩只癩皮狗,一前一后撲在地上。柴捆的四周飛起黃色的塵灰。扁擔下的木棍也彈了出來,旋轉(zhuǎn)著滾到爺爺?shù)哪_底下,靜靜地躺在他的跟前。
姑娘擰了擰細細的眉毛,看著地上躺著的兩捆柴,輕輕地嘆了口氣。眉毛下是一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又圓又亮。
爺爺像一口喝下了一瓶加飯酒,從頭到腳熱了起來。他像彈簧一樣從青石板上跳起來,生平第一次三步并成兩步,一邊走一邊說著:“慢慢來,我?guī)湍惆巡駬先?。?/p>
姑娘心里正在發(fā)愁,一個人是很難把柴擔放回到肩膀上去的。她看到爺爺坐在青石板上,又不好意思向爺爺開口。爺爺說要幫她,姑娘是求之不得。她馬上點點頭說:“謝謝你?!?/p>
爺爺?shù)氖帜_都軟得像一個熟透了的柿子。在幫姑娘抬起柴擔的時候,他使出吃奶的力氣,雙手支著扁擔,兩只腳像彈棉花一樣發(fā)抖。姑娘彎下腰從扁擔下面鉆進去之后,挺直腰,柴擔老老實實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爺爺把木棍遞給了姑娘,聲音像蚊子在叫:“去賣柴的嗎?”
姑娘感激地向他笑笑,微微點了點頭說:“嗯。”
爺爺還想說點什么,可喉嚨像塞著一團棉花。等姑娘已經(jīng)走了三四步,他才支支吾吾說:“慢……慢……來?!?/p>
姑娘挑著柴擔,健步如飛地向縣城方向走去。爺爺又看到那條大辮子有節(jié)奏地在姑娘圓鼓鼓的屁股上左右搖擺。她的影子越來越淡、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他扁扁的眼眶中。
爺爺在青石板上坐下又起來,起來又坐下,反反復復五六次。他腦子里不斷勾勒著這個姑娘的倩影。爺爺?shù)哪X袋像陀螺旋轉(zhuǎn)起來:她是哪個村的人???她結(jié)婚了嗎?她為什么一個人來賣柴呢?她腳上穿著草鞋,家里條件肯定不好。她挑著柴擔經(jīng)過大樟樹去賣柴,她的家不會很遠。
驀然間,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像一道閃電從爺爺腦袋里蹦了出來:她賣掉柴回來,一定還會路過大樟樹的。我等著她,到時候,我悄悄地跟在她背后,先去打探她是哪個村子的。如果她還是個姑娘,我就托媒人過去。我家有牛有地有房子,多給點彩禮……慢慢來。
我爺爺在大樟樹下熬了三個小時,悄悄地跟著奶奶走了十八里路,花了一個半小時,偵察到奶奶的家在徐家塢半山腰的茅草屋里。奶奶嫁給爺爺時,剛滿十八歲。村里的好事者會把娶來的媳婦排名次,評判的標準有五項:皮膚白、眼睛黑、胸部大、屁股圓、頭發(fā)長。每項二十分,按累計得分排名,我奶奶連續(xù)十年排名第一。
爺爺在大樟樹下和奶奶的故事,既是王湖村田頭巷尾的美談,也是他們戲弄爺爺?shù)男α?。不知誰說了一句:“慢人有慢福,泥塑木雕住瓦屋。”
選自《文學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