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北大簡《老子》札記六則

黃 悅

(1.北京語言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部，北京 100089；2.北京文獻語言與文化傳承研究基地，北京 100089)

2009年初，北京大學(xué)接受捐贈，獲得一批從海外回歸的西漢竹簡，簡稱“北大簡”。這批簡共有3300多枚，抄寫年代大約在西漢中期，內(nèi)容豐富，包含數(shù)十種文獻，具有很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其中，《老子》是繼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以及郭店楚簡《老子》之后，出土的第四個《老子》古本，也是目前所見最完整的《老子》古本?！侗本┐髮W(xué)藏西漢竹書(貳)》中，整理者將漢簡《老子》與出土的郭店本、帛書本，傳世的王弼本、河上公本、嚴(yán)遵本、傅奕本制成全文對照表進行比較，為研究者提供了極大便利。通過對讀各本《老子》，可以發(fā)現(xiàn)漢簡本與其他各本內(nèi)容大體不差，但在某些字、詞上存在差異。由于北大簡的出身和自身特點，對其真?zhèn)稳源嬉蓡?，研究漢簡《老子》與各本的不同之處，可以幫助我們更加深入認識北大簡。本文是我們校讀各本老子的幾點淺見，有待方家指正。

一、簡5：是以丈夫居其厚，不居其?。痪悠鋵崳痪悠淙A。故去被取此

此句中“被”字，帛書甲本作“皮”，帛書乙本作“罷”，傳世本皆作“彼”。北大簡整理者認為，“‘被’，帛甲作‘皮’，帛乙作‘罷’，皆讀為‘彼’。凡傳世本‘彼’字，漢簡本均作‘被’?！盵1]123該句大意為：“因此大丈夫立身敦厚，而不居于澆?。淮嫘暮V實，而不居于虛華。所以舍棄薄華而采取厚實?！盵2]211根據(jù)文意，“被”字亦當(dāng)讀“彼”為是，“彼”與“此”對言。帛書甲本的“皮”及帛書乙本的“罷”與“彼”古音相近，“皮”“罷”皆為並母歌部字，“彼”為幫母歌部字，皆假借作“彼”。朱歧祥在《由字詞的應(yīng)用質(zhì)疑北京大學(xué)藏<老子>簡》(以下簡稱“朱文”)一文中認為，“漢簡本作‘被’字不可解，想是傳世本‘彼’字的形訛?！盵3]23其說不足為信。上引“被”字原簡作“”，北大簡不見“彼”字，但簡中“彳”旁寫作，與“衤”旁作，區(qū)別明顯，不易訛混，是知此處“彼”訛為“被”不可信?！氨弧迸c“皮”、“罷”同為並母歌部字，與“彼”亦是音近通假。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隨部》云：“被，……(假借)又為彼，實助語之辭?！蔽墨I中常見“被”假借為“彼”，如《荀子·宥坐》：“還復(fù)瞻被九蓋皆繼，被有說邪，匠過絕邪！”楊倞注：“被，皆當(dāng)為彼。”《春秋繁露·官制象天》：“以率被之。”凌曙注：“他本‘被’作‘彼’?！惫蚀颂?，“被”亦當(dāng)讀為“彼”，與“此”相對而言。

二、簡8：侯王毋已貴以高將恐厥

此句中“厥”字，整理者在對照表中將帛書乙本此字寫作“欮”，而在釋文注釋中說：“‘厥’，帛乙同……帛乙此句與漢簡本全同?！盵1]124此字對照表與釋文不同，經(jīng)查帛書乙本，此字當(dāng)為“欮”，本作[4]，釋文注釋誤以帛乙“欮”為“厥”。帛書乙本“侯王毋已貴以高將恐欮”句，高明校注：“‘欮’乃‘蹶’字之省，或作‘蹙’。《荀子·成相篇》‘：國乃蹙。’楊倞注‘：顛覆也?！?jīng)文猶言，侯王當(dāng)屈己下人，如無節(jié)制地但欲貴于一切與高于一切，將恐被人所顛覆?！盵5]13

三、簡28：是以圣人弗行而智，弗見而命，弗為而成

此句中“命”字，帛書乙本與各傳世本皆作“名”。蔣錫昌認為，“‘名’‘明’古雖通用，然《老子》作‘明’不作‘名’。二十二章‘不自見，故明’，五十二章‘見小曰明’，皆‘見’‘明’連言，均其證也?！盵6]高明、陳鼓應(yīng)從之，徑將“名”改作“明”[5]52[2]241。北大簡整理者認為，“‘命’，帛乙及傳世本皆作‘名’，義為‘命名’；或以為‘名’通‘明’，非是?！盵1]127《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對帛書本此句的解釋是：“凡帛書本及傳本中作動詞用之‘名’，北大本一般作‘命’……圣人能名百物，是上古時代人的普遍信仰。”[7]也有人認為，“從漢簡本《老子》來看，此處作‘命’，其他幾處作‘命’者多破讀為‘名’，如簡155‘視而弗見，命｛名｝之曰夷’、簡156‘不可命｛名｝’、簡17‘而王公以自命｛名｝也’，未見‘命’確讀為‘明’的辭例，故原整理者意見可從?！盵8]然而從句義來看，作“明”解似更為恰當(dāng)。此句大意為：“因此圣人用不著出行，就能知道(天下事)；用不著看見，就能明白(天道)；用不著干事，就能成功。”[9]若為“名”，作“命名”義則不通。北大簡《老子》中“命”凡九見，分別為：

(1)簡17：人之所惡，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命也。

(2)簡28：是以圣人弗行而智，弗見而命，弗為而成。

(3)簡124：名可命，非恒名也。

(4)簡155：視而弗見，命之曰夷；聽而弗聞，命之曰希；搏而弗得，命之曰微。

(5)簡156：臺臺微微，不可命，復(fù)歸于無物。

(6)簡163：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命，常也。這些“命”，不可一概而論。其中(1)(3)(4)(5)皆為動詞，義為“命名”；(2)亦用作動詞，義為“明白”；(6)為名詞，義為“本性”。北大簡中“見”與“明”連言的共三處，分別為“見小曰明”(簡41)、“不自見故明”(簡180)、“自見者不明”(簡185)，不見“見”與“名”連言。因此，此句中“命”字當(dāng)從高明等讀為“明”。

四、簡32：信者虖信之，不信者虖亦信之，直信也

此句中“直”字，帛書乙本作“德”，傳世本中王弼、河上公本作“德”，嚴(yán)遵、傅奕本作“得”。朱文中指出，“漢簡本所抄的‘直’字應(yīng)是‘德’字之省誤，唯‘直’字于上下文無解?！盵3]2“3直”甲骨文作(屯2240)，金文作(恒簋)。甲骨文中有一字作(合20548)，從彳從直，可隸定作“徝”?！都坠俏淖值洹吩疲骸皬米钟謶?yīng)為德之初文。”[10]金文“德”字作(德方鼎)、(辛鼎)等，與甲骨文同形，或加心作(何尊)、(秦公簋)、(齊陳曼簠)等。可見古文字“直”與“德”在字形上確實存在密切聯(lián)系，但不能由此推論此處“‘直’字應(yīng)是‘德’字之省誤”。實際由西周到戰(zhàn)國時期，二字構(gòu)形趨于穩(wěn)定，“直”字左下方(少數(shù)在右下方)皆有一折筆作(云夢簡)、(侯馬盟書)等形，“德”字基本都加“心”旁。北大簡中此“直”字作(簡32)，與“德”字作(簡39)(北大簡中“德”字凡39見，字形大體無異)區(qū)別甚明，故朱說不足為據(jù)。

此處“直”字當(dāng)如何理解？北大簡整理者認為，“‘直’，王本、河本作‘德’，嚴(yán)本、傅本作‘得’，讀為‘得’是；帛乙殘存‘德信’二字，可見亦同王本作‘德’。”[1]128從上舉甲骨文金文可知，“德”本從彳直聲，“心”是后來附加的表意符號，“直”用作其聲符，二者讀音必相同或相近?！爸薄惫乓粼诙嘎毑?，“德”屬端母職部，二者音近可通。文獻中多以“直”為“德”，如《書·益稷》“其弼直”，《史記·夏本紀(jì)》作“其輔德”?！兑葜軙ぶu法》：“柔德考眾曰靜。”朱右曾《逸周書集訓(xùn)校釋》云：“柔德考眾，當(dāng)依《魏書·源懷傳》作‘柔直考終’‘，直’作‘德’，‘終’作‘眾’，并古文假借。”“德”亦可假借為“直”，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頤部》云：“德，……(假借)又為直?！薄蹲髠鳌は骞拍辍罚骸氨娑坏拢丶佑诼?。”俞樾《群經(jīng)平議·春秋左傳二》云：“德當(dāng)讀為直。德字古文作惪，本從直聲，故即與直通?！惫瓿怪窈啞短朴葜馈?0-21：“上直(德)受(授)(賢)之胃(謂)也。上直(德)(則)天下又(有)君而世明?！盵11“]德”作“直”?？梢?，文獻中“直”“德”二字可假借通用。綜上，北大簡“直信”之“直”當(dāng)假借作“德”，如整理者言“讀為‘得’是”。

五、簡65：大國者下游也

此句中“游”字，帛書甲本和傳世本皆作“流”。朱文認為，“流、游意同?！铝鳌辉~已習(xí)見于周秦用語,此處漢簡本獨改作罕見的‘下游’?！盵3]27顯然朱先生是將“下流”和“下游”當(dāng)作一個詞看待，但“下游”一詞似出現(xiàn)較晚，至少此前文獻中不見，此簡中“下游”一詞似不可解。傳世嚴(yán)遵本中，雖然“游”也作“流”，但此句作“大國者，天下之所流”，與簡本詞句皆不同。由此觀之，“下流”者或即“天下之所流”之省文，視“下流”為一個詞，或非是?！坝巍惫乓粼趤砟赣牟?，與“流”同，故可通用假借，文獻中二者互作之例多見?！对姟で仫L(fēng)·小戎》：“游環(huán)脅驅(qū)。”陳奐傳疏：“游，猶流也?！薄稘h書·項籍傳》：“必居上游?！鳖亷煿抛ⅲ骸坝渭戳饕??！薄稘h書·韋賢傳》：“德盛而游廣?！鳖亷煿抛⒁绱驹唬骸坝危嗔饕??！扁仔拧栋Ы腺x》：“飄飄長風(fēng)上游?！蹦攮[注引顏師古曰：“游，流也?！庇种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孚部》云：“流，叚借為游?！薄冻o·大招》：“螭龍病流，上下悠悠只?！薄恶R王堆漢墓帛書·道原》：“鳥得而蜚(飛)，魚得而流，獸得而走?！碧諠摗稓w去來兮辭》：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苯砸浴傲鳌睘椤坝巍?。由此，簡本“游”字當(dāng)讀為“流”。

六、簡158：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以智古以，是謂道紀(jì)

此句“古以”之“以”，帛書及傳世本皆作“始”。此處“以”難以理解。原釋文說：“‘以’字篆書作，即‘始’字所從，故可讀為‘始’。”[1]150甲骨文“以”作(合1024)，字象人提物之形，或省作(合32271)，金文多作省形(毛公鼎)，或附加“口”形作“”(余義鐘)，后加“人”形作(嶧山碑)，經(jīng)隸變作“以”?！笆肌薄版Α蓖?，屬一字之分化，金文中“始”常讀作“姒”。金文“始”作(衛(wèi)姒鬲)，或加“口”作(頌鼎)，或加注聲符“司”繁作ffffa8(班簋)，戰(zhàn)國文字多承金文從“臺”之寫法，此又為小篆所本，經(jīng)隸變作“始”。《考古圖》卷七載造罄銘文：“辟公王始之釐樂”。李學(xué)勤認為“王始”乃周王后，“始”讀為“姒”[12]甚是。又“姒”可寫作“以”，如后母姒康鼎以ffffa7(以)為“姒”。雖隸變之后已看不出“以”“始”的關(guān)系，但從字形演變的角度看，“以”“姒”“始”三者關(guān)系密切，“始”從“以”得聲，此簡中“始”寫作“以”故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