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的短信

王波

南朝書帖里那么多不厭其煩的類似問候，也許是因為這份牽掛珍藏的溫暖人情，讓我們?nèi)绱苏涠刂?/p>

像是王羲之的《初月帖》：

「初月十二日山陰羲之報：近欲遣此書，停行無人，不辦。遣信昨至此。旦得去月十六日書，雖遠(yuǎn)為慰。過囑，卿佳否？吾諸患，殊劣，殊劣。方涉道，憂悴。力不具?！?/p>

「一直沒有來得及給你寫信，最近收到了上個月十六號你寫的信，雖然距離你寫信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但是收到它還是很讓我感到安慰。你好嗎？我卻不太好。正在路上，精神疲憊，就先這樣吧?！?/p>

他的《姨母帖》寫道，「羲之頓首、頓首。頃遘姨母哀，哀痛摧剝，情不自勝。奈何、奈何！因反慘塞，不次。王羲之頓首、頓首?！?/p>

那時候?qū)懶砰_頭總是頓首，頓首，當(dāng)然是一種格式禮儀，然而也像是我們不經(jīng)意間見到喜歡的人，有時候不知道說些什么，但自然的就會微笑招手，快步向前去，就會在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傾過身子讓我們之間的距離更短一些。

王羲之的“頓首”總是寫得筆走龍蛇，線條流動快得好像能夠看見他迎見親友時候急忙迎上去的姿態(tài)。

也是王羲之的《遠(yuǎn)宦帖》說：

「省別具，足下大小問為慰。多分張，念足下懸情，武昌諸子亦多遠(yuǎn)宦。足下兼懷，并數(shù)問不？老婦頃疾篤，救命，恒憂慮。余粗平安。知足下情至。」

他說，“足下大小問為慰”——謝謝你那些事無巨細(xì)的問候?！坝啻质杵桨病薄掖蟾胚€好吧?！拔洳T子亦多遠(yuǎn)宦。足下兼懷，并數(shù)問不？” ——那些在武昌時候的朋友們呢，他們還好嗎？“老婦頃疾篤，救命，恒憂慮。” ——只是我的妻子生了重病，很不好。

這些絮絮叨叨的你好不好，也許在我們讀來單調(diào)無聊。太平的年代，唾手可得的平安就像年輕人的健康一樣，是一種擁有得太多，多到讓人厭倦得恨不得拿去換點鈔票來才好的東西。少有人把它作為珍重的話題，鄭重的追求。

我想這是人類的通病吧，最珍惜的總是那些已經(jīng)遠(yuǎn)離、即將逝去、追逐不到的東西。這大概也是在魏晉的書帖里，在那個充滿戰(zhàn)火離亂的時代，經(jīng)歷著頻繁的遠(yuǎn)離故土，頻繁的親故離散時他們嘮嘮叨叨說著健康與平安的原因。

所以，他們不在短而珍貴的信里討論要完成的事務(wù)，需要打理的日常，也沒有對于未來偉大的暢想。他們只討論，我現(xiàn)在的心情和你的平安。

世界和生活在他們的短箋里如此簡單渺小，但卻如此珍重。而這樣的珍重，成就了他們被我們牢牢記住的原因：宗白華先生總結(jié)過的晉人之美，只有兩件，一件是向外發(fā)現(xiàn)了天地的自然之美，剩下的一件，就是人類自己的深情。

比如說，一封沒頭沒尾的短信：

「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jié)，力不次?！?/p>

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僅十五個字的短箋，卻被搞錯了情況的乾隆皇帝濃墨重彩的在周圍鬼畫符一樣蓋了章提了字，專門在故宮蓋起一間叫“三希堂”的屋子來珍藏。而寫信人王羲之卻并沒有投入與乾隆皇帝一樣的隆重態(tài)度來寫這封信，他甚至連想一個體面結(jié)尾的腦子都沒動，直接老實地說“力不次”——沒勁兒了，所以就這樣。但他卻在那個信送出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回復(fù)，什么時候收到回復(fù)的糟糕年代依然固執(zhí)地向朋友傳遞著一些微妙的心情——快雪時晴，真好，但愿你也好。

我也不知道他的收件人那會兒離他多遠(yuǎn)，也不知道當(dāng)收件人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是冬是夏，晴天雨天，但是我羨慕他展信的時候，信紙上王羲之捎來的雪霽的味道。我總是很喜歡這樣“千里共嬋娟”的句子，并且固執(zhí)相信，當(dāng)人類在千里之外互相思念的時候，是羽毛一樣輕盈的靈魂共振的瞬間，比流星劃落更加珍貴的瞬間。

我覺得，大概是出于對王羲之和南朝寄信人的羨慕——他們有這樣的一種能力，能夠用文字簡潔卻精確地傳達(dá)出心情和感覺，真摯，坦然，生動，因而可愛。

——摘自《拾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