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位素餐也是一種腐敗

尸位素餐，出自《漢書·朱云傳》。朱云是西漢時期魯國人，后遷居平陵（今陜西咸陽）。他身高八尺，容貌壯偉，年輕時喜歡結(jié)交俠客，沾染了很多俠客的風(fēng)氣。到四十歲的時候，朱云一改節(jié)操，開始學(xué)習(xí)《周易》與《論語》，漢代是經(jīng)學(xué)繁盛的時期，朱云成績優(yōu)秀，很快成為這方面的名家。漢元帝的時候，華陰縣丞向朝廷推薦朱云，說朱云文武兼?zhèn)?，能夠?dān)當(dāng)御史大夫的重任，這可是個總理級別的官職。一個小小的縣丞推薦一個平民做國家總理級別的官職，這當(dāng)然引起了漢元帝的高度重視。于是他召集公卿大臣商議此事。當(dāng)時的太子少傅匡衡提出了反對意見。

匡衡在歷史上也很知名，鑿壁偷光的那個歷史典故，說的就是他?？锖夥磳φf：“御史大夫是多么關(guān)鍵的一個職位，是國家的肱股，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是萬民敬仰的對象，陛下選人應(yīng)當(dāng)慎之又慎，一旦遴選心懷不軌的人，就會動搖國家的根基。如今一個地方的小小縣丞竟然如此操心三公的位子，想讓一個平民超升在九卿之上，這不是重視國家、尊崇江山社稷的做法。從堯選拔舜，到周文王重用姜太公，尚且試用之后才委以高官厚爵，又何況朱云之類的人呢？朱云雖任俠仗義，但一向喜歡勇武，多次犯法逃命，中年以后學(xué)習(xí)《周易》雖然很有水平，但他的德行仁義并沒有什么為人稱道的特異之處，也沒有什么突出貢獻(xiàn)，何況還是一介平民，怎么能委以要職呢？何況現(xiàn)在的御史大夫貢禹廉潔純正，通曉經(jīng)術(shù)，有伯夷、史魚的風(fēng)范，天下無人不知，區(qū)區(qū)縣丞妄加稱頌朱云，想讓他擔(dān)任御史大夫，恐怕是心懷奸邪的想法，這種欺詐行為不能助長，應(yīng)交給有關(guān)官員審訊查驗(yàn)，弄明白他的用心。”說實(shí)話，匡衡這番話講得確有道理，最終，縣丞因此獲罪。

西漢時期經(jīng)學(xué)發(fā)達(dá)，光研究《周易》的就有好幾家。漢元帝的寵臣有一個叫五鹿充宗的學(xué)習(xí)《梁丘易》，經(jīng)常與漢元帝一起討論。漢元帝喜歡《梁丘易》，但也很想知道這家易學(xué)與其他幾家有什么區(qū)別，就讓五鹿充宗與其他幾家辯論。因?yàn)槲迓钩渥诘匚蛔鸪纾帜苎陨妻q，儒生紛紛借口有病，避免與之交鋒。此時，有人推薦了朱云，元帝召朱云入宮辯論。朱云本來長得一表人才，上堂以后，從容不迫，聲音洪亮，讓五鹿充宗張口結(jié)舌，狼狽不堪。眾儒評價這次辯論說：“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痹?，本義是指高大的山。岳岳，語帶雙關(guān)，既指鹿角高聳，又指五鹿充宗為人位尊氣盛。五鹿充宗那高高的鹿角，讓朱云給折斷了。朱云因此成為博士，后來又被任命為地方縣令。

朱云做官以后，耿直的性格依舊，他對朝中那些身居高位而又昏庸無能、無所作為的人甚為不滿，因此得罪權(quán)臣，被廢黜官職。漢成帝即位以后，對自己從前的老師張禹很尊崇，位居三公。朱云因此上書求見成帝，皇帝召見他時，當(dāng)時公卿大臣都在。朱云慷慨陳詞說：“如今的朝廷大臣，對上不能匡扶皇上，對下不能有益于百姓，都是空占著職位而不做事，白吃飯的人?？鬃诱f過目光短淺的人不可以輔佐國君，因?yàn)樗麄儞?dān)心失去利祿，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來的。臣請求陛下賜一口尚方寶劍，我要斬一個佞臣，殺一儆百，以此來告誡其他人?！背傻蹎枺骸澳阋獢氐氖钦l呀？”朱云答道：“安昌侯張禹?！背傻鄄淮笈溃骸澳阋粋€小官居于下位而毀謗上級，在朝廷上公然侮辱我的老師，罪死不赦！”御史拖朱云下殿，朱云死死攀住殿前欄桿不走，結(jié)果把欄桿都拉斷了。朱云大喊道：“我能到地下和關(guān)龍逄、比干交游，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只是不知道國家前途會怎么樣！”御史把朱云拉了下去。這時左將軍辛慶忌摘掉官帽，解下官印和綬帶，在大殿之上叩頭，說：“朱云一向以狂傲直率之名著稱于世。假如他說的有理，就不可誅殺；他說的不對，也應(yīng)該寬容。臣斗膽以死相爭！”辛慶忌叩頭流血。漢成帝也意識到朱云雖狂言無禮，但直言相諫，說出了一些實(shí)情，怒氣消解，然后才饒了朱云。后來要修治欄桿，成帝說：“不要換了！就把舊欄桿修修，用它來表彰直臣?！?/p>

這就是成語“尸位素餐”的具體語境。有些辭典中對這個成語的解釋比較籠統(tǒng)，大多這樣解釋：尸位，空占職位，不盡職守；素餐，白吃飯?？照悸毼欢蛔鍪拢壮燥?。這樣的解釋意思上是沒有錯的，其實(shí)還是沒有解釋清楚尸位、素餐到底是什么意思。更有甚者，望文生義，說“尸位”就是像死尸一樣占著官位不干事，理解中有“占著官位不干事”，這沒有錯，說是“像死尸”一樣，這就大錯特錯了。

尸位、素餐原本是分居的，所以先分開來解釋?！笆保袊谝徊孔值洹墩f文解字》中是這樣解釋的：“陳也，像臥之形?！币馑际钦f，尸就是陳列擺放，像人僵臥的樣子。為什么“尸”有這樣的意義呢？這與古代的祭祀有關(guān)。原來“尸”是古代祭祀時代表被祭祀的鬼神、祖先等，古人尊祖敬神，祭祀活動有一系列的儀式。鬼神以及逝去的先祖魂靈是虛無縹緲的，怎樣祭祀才能實(shí)現(xiàn)人間與這些鬼神的溝通呢？這就需要“尸”，“尸”是由活人裝扮的，代表鬼神或者先祖，在儀式中接受祭拜，祭拜這個“尸”，就是祭拜先祖或鬼神，給“尸”獻(xiàn)酒肉食物，直到“尸”吃飽喝足。至于哪一些人可以充當(dāng)“尸”的角色，古代是有明確規(guī)定的。比如，周禮中規(guī)定，天子死后，祭奠時要以一位諸侯為“尸”，卿以下死，由其子孫充當(dāng)“尸”。類似的儀式在《儀禮》中記載得很詳細(xì)，過程煩瑣復(fù)雜，有興趣者可以翻閱。總之，“尸位”具備“神主”的性質(zhì)，受人尊崇、敬拜，又不用勞心費(fèi)力，可以坐享其成，這應(yīng)該是它的本義，并沒有貶義的意味，后來再逐漸聚焦在“在其位不干其事”的意義，這就具備貶義的色彩了。如《古文尚書·夏書·五子之歌》中說：“太康尸位，以逸豫滅厥德，黎民咸貳?！碧?，是啟的兒子，啟死以后，太康繼位，沉湎聲色，政事不修，民有二心。所以《尚書》中才這樣講：太康處在尊位而不理政事，喜好安樂，喪失君德，民眾都懷有二心。這里的“尸位”已經(jīng)具備批評的意味了。

“素餐”，出自《詩經(jīng)·魏風(fēng)·伐檀》，這首詩共三章，首章說：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這是一首砍伐樹木的民眾演唱的歌曲。歌詞大意是說：砍伐檀樹聲音坎坎啊，棵棵放倒堆在河邊啊，河水清清微波流轉(zhuǎn)喲。不播種來也不收割，為什么三百捆莊稼往家搬??？不冬狩來也不夜獵，為何見你庭院豬獾懸??？那些老爺君子啊，不會白吃閑飯?。?

素，意為“空”“白”，素餐就是不勞而食、無功受祿（出自《伐檀序》）的意思。尸位素餐，在《漢書·朱云傳》中正式合并在一起，這是一個并列結(jié)構(gòu)，所以也可說“素餐尸位”，有時也說“尸祿素餐”，與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表達(dá)的意思都是一樣的。飽食終日，出自《論語·陽貨》，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孔子的意思是說，整天吃飽了飯，什么都不想不干，要想有所成就，豈不是太難了啊。

唐朝有一個名聲遠(yuǎn)播的飽食終日、尸位素餐的高級官員，這個人叫盧懷慎。

盧懷慎是唐玄宗時期的人。唐玄宗即位后，任命盧懷慎為宰相，開元三年（715）升黃門監(jiān)，并兼任吏部尚書。黃門監(jiān)是黃門省的最高長官，宰相級別。盧懷慎與紫微令（中書令）姚崇共同處理軍機(jī)大事。但是盧懷慎這個人膽小怕事，懦弱無能，遇到大事小事都不敢自己做主，于是把一切事務(wù)全部都推給姚崇處理。很多人都對盧懷慎的這種光吃飯不做事的行為甚是不滿，私下就送給他一個“伴食宰相”的外號（開元三年，遷黃門監(jiān)。懷慎與紫微令姚崇對掌樞密，懷慎自以為吏道不及崇，每事皆推讓之，時人謂之“伴食宰相”?！杜f唐書》卷九十八《盧懷慎傳》）。盧懷慎在宰相的位子上也算是尸位素餐了，不過他的“不作為”豐富了漢語的詞匯。后人就用“伴食宰相”這個成語比喻身居高位而庸庸碌碌、無所事事的官員，因?yàn)樵紫鄨?zhí)掌中書，所以有時又稱“伴食中書”。

無獨(dú)有偶，與唐代“伴食宰相”比肩的，宋代還出現(xiàn)了一個“三旨相公”，這個人叫王珪。王珪是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時期的名人。他的文章寫得非常好，宏大恣肆，文辭華美，自成一家，宋神宗非常喜歡他的文采，即位后，提升他為學(xué)士承旨，專門為朝廷起草重大典章文件，熙寧年間加封參知政事（宰輔職位），進(jìn)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珪從熙寧初年開始，為宋代皇室起草重要文件十八年，并身居宰輔十六年，這么長的在職時間，在歷史上是比較罕見的。然而在這么長的時間內(nèi)，史書中卻說他“無所建明，率道諛將順”，意思是說他根本就提不出什么建設(shè)性的建議來，只不過是阿諛順從而已，也由此獲得了“三旨相公”的“榮譽(yù)稱號”?！叭枷喙备爬俗鳛樵紫嗟耐醌暤娜抗ぷ鳎阂皇巧系钸M(jìn)呈奏章，這叫“取圣旨”；二是等皇帝批示同意與否，然后領(lǐng)走，這叫“領(lǐng)圣旨”；三是把皇帝的批示傳達(dá)給具體干事的人，這叫“已得圣旨”。后人就用“三旨相公”來比喻庸庸碌碌低能的官員，說白了還是尸位素餐。

作為政府的官員，不管是出于什么意圖，不去履行本職工作，只是做做陪著吃吃飯、領(lǐng)領(lǐng)公文這些相當(dāng)沒有含金量的工作，與國家社會賦予他的公權(quán)力其實(shí)根本沒有什么瓜葛，這是典型的不作為，是在占用公權(quán)力，浪費(fèi)公權(quán)力，是典型的“占著茅坑不拉屎”，“清茶報(bào)紙二郎腿，閑聊旁觀混光陰”。不過，像這樣無所事事的日子恐怕已經(jīng)到頭了。因?yàn)槭凰夭鸵彩且环N腐敗，是腐敗就必須剔除。

（選自《王立群智解成語4》，大象出版社。薦稿人：田文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