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與歷史對話的現(xiàn)代建筑師
□馮驥才
一座古老而殘損的建筑到了當代建筑師手里應當怎么辦?
如果是經(jīng)典的遺產當然要嚴格的保護,不能隨便動手動腳,慎重地加以修復。如果這古建筑還要應用呢?西方的建筑師拿出來一種辦法,就是:與它對話。所謂對話,就是一邊尊重它,維護它的尊嚴,保存它珍貴的記憶;一邊用現(xiàn)代語言與它交流。讓古典與現(xiàn)代在交相輝映中并存。這樣的建筑師中間有一位讓我十分欽佩,就是卡洛·斯卡帕。這也是我從威尼斯特意跑到維羅納來的原因之一。我要看他的名作——古堡美術館。
維羅納的這座古城堡是當?shù)赜袡嘤袆莸乃箍ɡ易迨氖兰o建造的。維羅納是扼守意大利北方的城市,屢經(jīng)戰(zhàn)火“洗禮”,還曾經(jīng)幾次落入奧地利帝國和拿破侖之手,待到二戰(zhàn)之后這座古堡已經(jīng)相當破落??墒蔷S羅納人沒有丟棄它,仍然把它做為城市歷史的象征,在上世紀中期經(jīng)過慎重的研究,決定把它交給著名的理性主義的建筑大師卡洛·斯卡帕,改為一座美術博物館使用。
修復,當然是斯卡帕首要的工作。修復不是整舊如新,而是在十分細心地保留古堡的歷史原貌的基礎上,進行加固和適當?shù)奶钛a。一邊讓它恢復當年的氣概,一邊還要保存住這座歷盡滄桑的古建筑的歷史真實及所具有的殘缺美。為此,斯卡帕刻意地將那些曾經(jīng)遭遇炮火的累累“傷痕”保留在古堡的墻面上,特別把一段已經(jīng)殘破不堪的老城墻,原封不動地保存在一片綠瑩瑩的草坡上,遠遠看去像一件歷史的雕塑和雕塑的歷史。決不像山西大同那個蒼勁的北魏古城完全被用新磚包裹起來——老漢穿童裝——“做大做強”地做成一座亮光光、荒誕的新城。
然而,這位理性主義的建筑大師的工作并不止于文物修復。他的高明之處,是把古建修復、美術館的構建與展品陳列做為一個整體進行再創(chuàng)作。他的思路是將展品與古堡內的空間一并構思;同時把展品陳列的支架、臺座、背板以及固定方式一起設計,連材質、顏色和制作工藝全都視為一個整體。
同時,他放入現(xiàn)代的理念與十分強烈的審美個性。
比如窗洞和門洞。從外邊看,他一點也沒改變原有的樣式,里邊卻加上現(xiàn)代感很強的黑鐵邊框的玻璃窗或落地窗,讓它成為美術館室內自然的光源。黑鐵是他使用的主要材料,也是他主要的設計語言。他用黑鐵將各種石刻的神像、雕花的建筑構件及碎塊固定在墻上,為大型雕像制作背板和臺基,甚至作為一些裝飾性的建筑語言。這些鐵件的造型簡約到極致,全部采用直線和直角,具有斯卡帕鮮明的個人的現(xiàn)代風格;制作手段卻全部采用傳統(tǒng)手工的榫卯、鉗接與切割工藝,以使歷史與現(xiàn)代能夠融洽地“交談”。
在古堡美術館里,斯卡帕陳列在每一個空間的東西都不多,有時只有幾件,留下足夠的空間給觀眾去想象。他對每件展品的陳列方式都十分考究,決沒有雷同。從他當時的設計草圖看,他或是為具體空間選擇展品,或是為具體展品尋找陳列位置,都經(jīng)過精心的別出心裁的設計。比如進入一個展室,一尊石像立在一塊四四方方的鐵板上,看起來極其簡單,但他故意讓石像背對著你,為了讓你欣賞這尊石像背上的衣袍特有的幾條非常優(yōu)美的長線,還有一種佇立沉思之感。他采用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陳列方式,還有一種意圖,是迫使你必需繞到石像身前去看,因為這石像的正面與臉部非常值得一看——很美很沉靜。
他的方式很獨特、很個性、很現(xiàn)代?,F(xiàn)代是斯卡帕必需表現(xiàn)的。因為他是現(xiàn)代建筑師。他給坑坑洼洼的古堡美術館的地面鋪上一種平整的灰石板時,有意在現(xiàn)代的地面與古老的墻體的交接處留一條溝槽,劃一條界線,表明地是新的,墻是老的,歷史與現(xiàn)代界限分明。
他鮮明表明一種理念,便是讓歷史與現(xiàn)代兩種元素并存。彼此鮮明的不同,但不沖突,相互不是融合,而是對話。只有在這樣的對話中,古老才會更古老,現(xiàn)代才會更現(xiàn)代,使歷史與現(xiàn)代之間的時空感拉大。
這已經(jīng)是當今西方保護歷史建筑經(jīng)常采用的方式之一。米蘭的斯福爾扎古堡博物館也用了這種方式。這種方式的思想理念是歷史被虔誠地敬畏,現(xiàn)代被自豪地表達。誰說歷史和現(xiàn)代一定是沖突的,關鍵要看你是否有高超而文明的理念以及創(chuàng)造力了。
選自《遼沈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