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

徐菁菁

“靜靜不動，山就會分享它們的秘密。”

高山之愛

1992年，24歲的埃里克·布雷姆（Eric Blehm）一個人沿著以美國“國家公園之父”約翰·繆爾（John Muir）命名的步道，橫越巨杉和國王峽谷國家公園。時任內(nèi)華達山脊巡山分隊隊長的納什建議他：“你到麥克勒草原哨所的時候，記得和藍迪打招呼?！彼f，和藍迪一起走一段路，就像和繆爾本人散步一樣。布雷姆沒能有這樣的運氣。哨所門口貼了字條：“巡山員外出執(zhí)勤，傍晚回來?！?/p>

布雷姆沒有想到的是，他永遠錯過了和藍迪見面的機會。4年后，1996年7月21日清晨，藍迪·摩根森（Randy Morgenson）從哨所出發(fā)，巡視他看護了28個夏季的高山荒原。那天下午，雷聲隆隆，偌大的雨滴落在哨所周圍的礫石路上，沖走藍迪的鞋印，抹去他所有的線索。直到5年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藍迪的遺骸。而從1996年夏天開始，布雷姆親身參與對藍迪的搜尋，翻閱他的日記，與他的妻子、同儕交談，最終用8年時間寫出了獲得美國國家戶外圖書獎的《山中最后一季》（The Last Season）。

1906年，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左）和“國家公園之父”約翰·繆爾在約塞米蒂峽谷著名景觀“冰川點”

藍迪是巨杉和國王峽谷國家公園的傳奇巡山員。他救助過許多身陷困境的登山者，也指引過許多游客領(lǐng)略山野之美，被稱作“行走在園區(qū)步道上最和善的靈魂”。藍迪一生的故事和對他的搜尋構(gòu)成了《山中最后一季》兩條交織的主線。埃里克·布雷姆試圖在其中表達更多的東西——巡山員的困境、國家公園管理體系的發(fā)展和問題，并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包裹進一個懸念里：藍迪究竟是死于意外還是自殺？在那最后一個夏季，藍迪是帶著妻子寄給他的離婚協(xié)議書回到山里的，20年的婚姻生活因為他與巡山員同事的婚外情走向終結(jié)。困頓于天人交戰(zhàn)中的藍迪似乎流露出了輕生的念頭。

但是對我這個讀者而言，藍迪的人生是否傳奇，對他的搜尋是否如懸疑小說般驚心動魄，似乎都不重要。一個人的生和死，對于內(nèi)華達山脈來說，就像一片樹葉的生長和凋零那么簡單。重要的是他曾經(jīng)如何活著。我喜歡布雷姆的一個說法——他寫的其實是愛情故事：一個人和山的愛情。妻子朱蒂也說，她最終決定與藍迪離婚，是因為她意識到，藍迪最強烈的愛戀并不是她，也不是“其他女人”，而是內(nèi)華達山脈。離婚協(xié)議書是一份赦令，她決定給他自由。而用藍迪自己的話說：“我是人，體驗著人類的情感：喜悅、沮喪、孤獨、愛。最崇高的就是愛，愛這個世界，愛萬事萬物，愛生命。在山上，愛比較容易，我愛過一千個高山草原和山巒?！?/p>

閱讀《山中最后一季》，每每打動我的都是這股熾熱的愛戀。這種愛戀證明，一個人曾經(jīng)怎樣活過。

萬物皆有其美

人為什么會愛自然？看藍迪的故事，我總在想這個問題。藍迪的父親戴納在約塞米蒂國家公園任職，是一名熱誠的博物愛好者。摩根森一家就住在明信片里。“從客廳和餐廳窗戶看出去，可以俯瞰歐瓦尼草原（Ahwahnee Meadow）的綠草翻騰，草原上一排如墻的大樹，后面矗立著令人敬畏的花崗巖巨石……以及橫踞于地平線、舉世聞名的半圓丘（Half Dome）。”藍迪在山里出生，在山里長大，“只要回到文明世界”，“就會開始質(zhì)疑，這樣活著干嗎？這算什么生活？可是在山里就沒有這些問題，不是問題解決了，而是問題根本不存在”。但如果只把藍迪的自然之愛視作對文明世界煩惱的逃避，那未免太簡單了。我深信，在與內(nèi)華達山脈的愛情里，藍迪獲得了一些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

朋友泰勒回憶，1963年夏天，他和藍迪一起走一段內(nèi)華達山脈步道。藍迪不疾不徐，不時檢視步道旁的花叢，拿起相機拍下從糖松果球滴下的松脂結(jié)晶。泰勒不斷提醒藍迪注意回程時間。他深刻地記得，藍迪平靜地對他說：“你一直看表，錯過了很多好東西?！?/p>

成為巡山員以后，藍迪在山野中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他知道人們都是怎樣“錯過”的。一次，一個登山客朝藍迪喊：“嘿，你們這兒有報紙嗎？我想知道上周的道-瓊斯指數(shù)?！备嗟臅r候，人們在忙著趕路?！澳阒啦降雷羁於嗑每梢宰咄?？”一個人問。他驕傲地宣布自己只花110天就“干掉”了太平洋山脊步道。“又是一個來跑馬拉松的?！彼{迪在日記里感慨，“這些人滿腦子‘最最最，到底怎么回事？我們?yōu)槭裁蠢鲜窍氘斪羁?、最大、最有錢、最什么的？……我問他看到幾只黃鸝鳥，聽見幾只隱士夜鶇，他只是訕訕一笑，低頭看看鞋帶?！疫€是繼續(xù)問他：‘你有沒有到草原坐一坐或欣賞天上的云？‘這種事誰都會做吧。他回答。又來了，好個男子漢。這家伙只想搶先完成其他人沒有做或做不到的事情。這就是他的目標?！?/p>

惦記著道-瓊斯指數(shù)也好、想比別人更快一步也好，生活在“文明世界”的絕大多數(shù)人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都背負著類似的“目標”。人們的生活好像彩排，日復一日，為了未來的某一天而奔波，卻忘了活著原本就是一場直播。而藍迪告誡自己：“要徹底覺察活著的每一天，深刻感受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以及身處其中的自己。不要在大地上盲目行走，追求成就，卻不曉得要邁向何處，何處可以輕輕走過。”

這是自然教給藍迪的人生哲學。這個從小輕撫花荵花瓣、與群山為伴的男孩知道一個真理：活著的幸福并不在別處。1980年，父親戴納去世的時候，與一家人結(jié)識于約塞米蒂的著名自然攝影師安塞爾·亞當斯在親筆吊唁函中一語中的：“在這個浮夸的年代，環(huán)游世界追尋偉大事物容易，留心身旁發(fā)生的微小奇跡很難。晨曦、花朵和許多不為人知的瑣細事物，構(gòu)成了世界的美麗所在?！?/p>

藍迪享受山間的每一次朝暉夕陰，他將它視作空中的煙火，是陽光在山壁上的作畫。他愛細聽隱士夜鶇的鳴叫：“樂音高亢、緩慢、悠揚、清亮。……緩緩沉吟，直到吐盡胸膛里最后一絲氣息”，那是“世上最神秘的樂音，只有秋天迷霧森林里的大角鹿鳴、薄霧彌漫的北方湖灣的潛鳥癲笑堪與之比擬”。朱蒂回憶起當初她如何愛上藍迪的：“就算是一群蚊子，藍迪也能讓它們變成世上最浪漫的事物。”

很多人都“愛”荒野。有人是為了冒險，有人是為了追求平靜，還有人是在尋找人與自然對抗的寓言。藍迪是哪一種？我覺得他都不是，他應(yīng)該更像約翰·繆爾吧。藍迪是讀著繆爾的書長大的。為了明白藍迪對自然的愛，我也讀了繆爾的《加州的群山》。藍迪喜歡向鄰居松鼠太太問好，繆爾則在林間對著松鼠唱歌，從《邦妮和杜恩》《考瑞少女》《航海到查理那邊去》，唱到《克雷吉·李的美麗森林》。他的故事把我逗得樂不可支：“首席聽眾道格拉斯松鼠一直耐心地坐著，它那會說話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直到我開始唱圣詩一百篇時，它大叫一聲自己的印第安名字——霹靂路易特，轉(zhuǎn)身就跑得無影無蹤。它的這種行為和叫聲顯得有些褻瀆神靈，好像在說：‘如果你讓我聽這種嚴肅而沉悶的調(diào)子，我會死的?！?/p>

最讓我驚訝的是繆爾描寫山風。為了體驗一次暴風中的感覺，他居然爬到了一株高高的云杉頂上。在那里，他體味荒野中風的氣味：“我在那棵高樹上待了好幾個小時，經(jīng)常閉上雙眼享受風聲，或者靜靜地享受經(jīng)過我鼻孔的香氣。當豐富的蓓蕾和樹葉像茶一樣浸泡在芳醇氣息中時，樹林散發(fā)的香氣和暖雨中一樣濃郁。隨著含脂的樹枝及無數(shù)的松針間互相摩擦，狂風漸漸達到令人振奮的程度。芳香的氣味除了來自當?shù)兀€有從遠方吹來的。從海面上來的風先與清晰的海浪相摩擦，然后從紅森林中蒸發(fā)出來，再穿過長滿蕨類植物的山谷，擴散成廣闊連綿的氣流吹過海岸山脈上鮮花遍地的山脊，接著越過金色的平原，吹上紫色的丘陵，帶著一路收集的香味來到茂密的松林?！?/p>

藍迪也曾享受山野間的暴雨和大雪。他說：“很少有人到我這個年紀還這么自由。只有天空是我的界限。”在繆爾的字里行間，我突然意識到荒野的另一種可貴：對于繆爾和藍迪來說，他們在自然中得以永久地保留了童真——成人世界里最可貴的稀缺品?？耧L、暴雨、深壑，在他人看來是避之不及的危險與困苦，而對他們來說，那是納尼亞，只要帶著孩童般無拘無束的開放的感官，就能在無盡的未知中玩耍，享受不竭的純粹歡愉，“日日夜夜、分分秒秒，于我都是無法言喻的完美奇跡”。

神的教堂

1973年，藍迪曾形容自己在山野中的感覺：“接近某種偉大沒有邊際的東西，將我吸納進去，包圍著我，我只能微微感覺到它，卻無法理解它是什么，只要留在這里夠久，全神貫注去感覺，我就會知道。”

我似乎可以理解藍迪體悟到的那種“偉大沒有邊際的東西”。長期生活在現(xiàn)代文明的世界，容易讓人產(chǎn)生人類光輝勝于一切的錯覺。7年前，我到南非旅行，歪打正著地報名參加了深入克魯格國家公園腹地的徒步游。那三天兩夜的時間，讓我從人類文明的崇拜者變身為自然的信徒。我記得我們跟著向?qū)凶咴诠嗄緟怖铮粗缭诿媲案吒哕S起，長頸鹿在不遠處四處張望，犀牛在樹干上蹭癢癢，非洲象在享受一頓早餐。我們還曾隔著一條干涸的小河，與漫山遍野數(shù)不清的野牛對峙。每天傍晚，坐在小山丘上，大家都不說話，靜靜地看斜陽將生機勃勃的荒原染成金色，天幕換作燦爛星河。天地之間，與萬物對視，我第一次體會到自己作為純粹的“人”而存在，而這個“人”在自然創(chuàng)造的大千世界面前又是多么渺小，人世間的一切煩惱，在永恒的自然法則面前又是多么微不足道。所有一切，讓我體驗到一種莫可名狀的平靜和滿足，就像藍迪所說：“靜靜坐在高山湖邊，我感覺心里有一股真誠、完整的善，于是我明白要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就不能沒有這片自然的土地?！?/p>

作為巡山員的藍迪，對自然的看護近乎苛刻而不近人情。他努力將游客留下的一切痕跡消除，他甚至不能接受同事?lián)靵砀煽輼渲ι?。任何人都沒有權(quán)力破壞荒野的一草一木，這是藍迪的信條。理解他的人知道，如果說人世間真的有圣殿，那么荒野就是藍迪的圣殿。

1942年，藍迪出生，摩根森一家搬到了約塞米蒂國家公園。39年前，1903年，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到訪約塞米蒂。他請求65歲的約翰·繆爾與他同行。羅斯福在晚宴上和繆爾悄悄從后門離去，兩人縱馬進入森林深處，在一株歷經(jīng)千年歲月的大紅杉下扎營。第二天，兩人繼續(xù)在山谷里游蕩。那天夜里，錫耶納山里飄起了雪花，當曙光再次照亮峽谷的時候，兩人醒來，發(fā)現(xiàn)睡袋已經(jīng)被幾寸的積雪覆蓋?！澳鞘俏疫@輩子最美好的一天?！绷_斯福總統(tǒng)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繆爾告訴總統(tǒng)，如果美國希望保護約塞米蒂，就必須將由加利福尼亞州政府代管的峽谷歸入聯(lián)邦層次的國家公園。羅斯福總統(tǒng)終其一生成為美國自然保護史上最強大的支持者，在他的引領(lǐng)下，一系列全新的國家公園建立。

以國家公園的形式保護美國荒野，其背后有著深刻的哲學、宗教、審美和民族認同動機。18世紀，壯美作為新的美學類別被廣泛應(yīng)用。自然美不再被局限于祥和、富饒和井然有序。1763年，伊曼紐爾·康德在《論優(yōu)美感和崇高感》中提出，自然界中的野性形象，如山脈、沙漠、風暴，也有可能在審美層面上愜恰人意。自然神論者則賦予荒野一種特殊的意義，他們認為，作為純粹的自然，荒野是上帝借以展示其力量和卓越的最暢通的媒介。換句話說，荒野已經(jīng)與美麗和神圣聯(lián)系在一起了。

繆爾對自然同樣抱以宗教般的情懷，他寫一百年后藍迪游蕩一生的內(nèi)華達山脈，幾乎就是在描述一座圣殿：“每一塊巖石似乎都散發(fā)著生命的光輝，有的泰然自若地向后傾斜，有的垂直或幾乎垂直地聳立著，幾千英尺高的峭壁頂端，若有所思地超出周圍的同伴，迎接著風雪與晴和。它們看起來似乎明察秋毫，卻又對周圍發(fā)生的一切無動于衷，透露出可怕的莊嚴與永恒，同時也展示出最脆弱、最短暫的美麗。它們坐落在松林和翠綠的草地上，山頂聳入云端，沐浴在陽光和流水之中，年復一年，崖頂白云縹緲，雪崩奔騰，山風凜冽，仿佛大自然把它的瑰寶精心聚集在這些山的大廈中，把熱愛它的人吸引到懷中，與其最信任、最密切地交流?！?/p>

藍迪在自己的檔案夾里記錄了愛因斯坦的一段話，那是他父親鐘愛的箴言，它描摹了那“偉大沒有邊際的東西”：“人所能經(jīng)歷最美的事物，就是神秘，神秘是一切藝術(shù)與科學的源頭。無識于神秘，無法感受奇妙且充滿敬畏的人，只是行尸走肉，眼睛未曾張開。洞察生命的神秘并心生敬畏，正是宗教的起源。世上有我們無法理解的事物，以最高的智慧和最耀眼的美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人的感官理智只能掌握皮毛。知道這一點，擁有這樣的感覺，正是信仰的核心?！焙翢o疑問，行走在山野間，藍迪體悟到了這種生命的神秘并心生敬畏，這足以讓他像繆爾一樣，“情愿成為這圣潔大自然謙卑的奴仆”。

藍迪的死讓我想起了在克魯格國家公園的另一樁往事。完成徒步旅行回到國家公園大本營Berg-Endal營地時，我順著營地外圍的小路走了一圈，看周遭河里的鱷魚和河馬。路上，一塊小小的墓碑吸引了我?！凹o念我們深愛的兒子和兄弟查爾斯·奧爾德里·斯沃特（Charles Aldridge Swart）（1973.8.18～1998.8.21）。他是Berg-Endal的見習護林員。在完成他最愛的一次巡邏任務(wù)時，死于一只花豹的襲擊……和其他所有人分享他對自然的愛?！绷钗矣∠笊羁痰牟皇且粋€年輕人的死，而是墓志銘字里行間深沉的寬容與理解。

巡山員桑迪·格拉邦告訴埃里克·布雷姆，藍迪的死是人們眼中的悲劇，卻是山野的喜事。想必藍迪也這樣認為?？姞柕囊痪湓捑拖袷菍ｉT寫給他的：“與昏暗、文明的臥室相比，這些山脈的大廈是體面、宜人甚至神圣的死亡之所?！?/p>

藍迪最后的旅程結(jié)束在一道狹窄的山溝。摯友德奇在悼文中描寫那里：“峭壁上傳來巖鷚質(zhì)問似的叫聲，遠方則是隱士夜鶇縹緲的呼喊……天黑了，潺潺的溪水流經(jīng)巖石，水花飛濺直奔遙遠的星辰，再落入靜謐的高山湖泊，不停往下流、往下流，和國王河的轟隆聲響合而為一，接著迅速匯入洶涌的急流，經(jīng)過1700米高的懸崖和依傍在陡坡的沉睡樹木，夢想溫暖春日里有熊搔抓樹干的時光。最后，他悄悄流入中央山谷大平原，群星和深邃的夜空將他接去。從第一滴融雪直到無邊的寂靜，歡愉的內(nèi)華達高山之歌不曾停歇?！?h3>《山中最后一季》

（The Last Season）

副標題： 一個將生命、靈魂與激情融入山野的故事

作者：[美]埃里克·布雷姆

譯者： 賴盈滿、何雨珈

出版社：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8月

《加州的群山》

作者：約翰·繆爾

譯者：梁志堅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2015年5月

《所羅門王的指環(huán)》

作者：康拉德·洛倫茨

譯者：劉志良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201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