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然然+毛晨鈺
幾個高中生拍攝了一部以“跨性別者”為主題的電影,并以此片“獻給每一個在自我探索道路上掙扎的人”。
我叫胡然然,是人大附中國際部的高三畢業(yè)生。
2017年7月下旬,我拍攝的電影《逃離》小范圍公映。三次放映加起來不過80名觀眾,卻掀起了很多討論,甚至一度躥上了微博熱搜榜。這部電影之所以激起爭議,是因為我把鏡頭對準了一個身體里關著女孩的男孩。
男孩的名字叫“張望安”,他喜歡踩著滑板游走在校園。他內心的女孩自稱“張安琪”,只在獨處的房間和網絡世界里出現。這是一個跨性別者(Transgender)。他的內心始終在上演一場拔河,一頭是男生,一頭是女生。在這場角力中,他不斷探索自我,最終學會接受自我。
電影《逃離》的海報
從2015年暑假開始我就想拍一部電影,主旨是“做自己”。靈感來自一位學長的朋友圈感嘆,那是一條失戀宣言,卻讓我生出了這個想法。
有了想法后,我就一直在找尋一個主人公。一開始我以為“他”應該是一個閱讀障礙者。當拍了幾個鏡頭后我覺得這不是一個有意思的人物。后來,這個人物變了很多次,從閱讀障礙者、校園暴力受害者變成社交恐懼癥患者,都不理想。
今年1月的一天,我看了跨性別紀錄片《有性無別》。在短短的34分鐘里,我看到了8位跨性別者的故事。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跨性別者”的存在。當片尾曲《我》想起的時候,我腦子里反復問自己的是:我是什么樣的?
影片的最后一幕,寫著“我們勇敢發(fā)聲,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被世界改變”。那一刻,我一直想找的那個主人公找到了。幾乎是一瞬間,我就決定了:拍一部以跨性別者為主人公的電影。
對于跨性別者,這部片子中有這樣一種解釋:“由于人的性別認識中樞和生理性別發(fā)育沒有達到一致,就會導致有的人生理性別是女性,但覺得自己是一名男性,這一類人統(tǒng)稱為跨性別者,其人數統(tǒng)計大約是三十萬分之一。”
當然,這個解釋是具有爭議的。直到現在,人們并不能準確定義“跨性別者”,最負責任的回答就是“我也說不清”。但是這并不妨礙我拍一部關于“跨性別者”的電影。在我們?yōu)檫@個群體找到一個精準定義之前,我想大家至少應該先看到這群被忽視的人是如何活生生存在著的。
這是一個“看不見”的群體。2015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埃迪·雷德梅恩主演的《丹麥女孩》上映。影片講述的是世界上最早有記錄的通過變性手術變成女人的跨性別者,但在影片的三萬多條豆瓣評論中,清一色都在討論演員和導演。
2017年,中國(大陸地區(qū))第一次在全國范圍內有了針對跨性別群體的定量調查。盡管5年前就有專家呼吁實現跨性別平等權益,但當談到外界對跨性別接納這個問題時,性別學者方剛說:“社會對跨性別有接納嗎?我覺得基本沒什么接納,一直把其當作病?!?/p>
之后的寒假,我一頭扎進了“跨性別者”的群體。看相關的書和電影、參加講座,甚至找到了紀錄片里的一位跨性別女性HC,并且通過她加入了兩三個跨性別者的微信群。
我很少在群里說話,更多是留意他們在聊什么。遇上發(fā)言積極的人我就給他們發(fā)私信,請他們聊聊探索自我的過程。
整個1月,和跨性別者打交道、寫劇本成了吃飯睡覺以外的唯一活動,直到劇本終于有了雛形。
拍一部“跨性別者”電影的決定嚇到了一些人。
有個跟我還算要好的朋友,在劇組建立之初時常過來幫忙打雜。在看過我推薦的《有性無別》之后,他給我發(fā)來了信息,“我被震撼了,但無法接受?!弊源嗽僖矝]出現在片場。幸好,2月份開機的時候,主演沒跑。
張宇歌是我在高二就預定的主演,當時他扮演的還是那個閱讀障礙者。一年過去,劇情陡轉,這次他得分飾兩角:綁著臟辮兒的男生望安,踩著高跟鞋的女生安琪。
他像是早就知道有這么個角色在等著。幾年前就開始留頭發(fā),高跟鞋也已備妥,他比安琪更早穿上這雙鞋,據說讓他找到了“藐視一切”的氣場。
不過我們還是對他進行了“集訓”。在女裝拍攝現場,我們隨時準備糾正他走路的體態(tài)。等到他在房間對鏡化妝,換上旗袍的時候,我剪出了全片最驚艷的三分鐘。背景音樂選的是《花樣年華》中的配樂。當初寫劇本時,這首曲子就始終在循環(huán)播放。他的女生扮相確實很美。跌跌撞撞穿著高跟鞋走了幾次后,就很少有人能看出他是個男生,頂多因為把他當成一個個頭超過1米8的女生多打量幾眼。
張宇歌在片中一共有14套服裝,整整一拖箱,主要來自劇組成員贊助,尺碼是一律的不合適。那件白底藍花的旗袍是我們唯一花錢租的服裝。他到現在還總忍不住跟我抱怨“那件旗袍還是有點大了,不能突出我的曲線美”。明明能穿上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胡然然
大家都說再找不到比我們更寒酸的劇組:經費為零,設備靠借,服裝自理。我卻覺得,一切都早已準備好。
電影里,男主角暗戀一位高中同學,為了讓這段感情的產生更順理成章,我給他們安排了一段童年邂逅,這段邂逅中還有一個信物。當時家里剛好有個套娃玩具,我隨手就拿來做道具了。后來我才知道,加拿大蒙特利爾一個非營利組織為了進行跨性別者教育專門設計的玩具就是一組俄羅斯套娃。
從1月到6月,我?guī)缀鯖]有休息,時間表上除了上課、吃飯、睡覺,就是拍攝和剪輯。我需要按照每個人的課程安排找出空課時間,一一列上需要出現的演員名單、拍攝戲份、集合時間和場地等。周日上午跟每個人一一核對確認才算最終敲定。主演們的課程表現在還印在我腦海里。
高三上學期,我申請了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qū)。本該放榜的3月底,我沒有等來錄取通知,收到的是一張候補名單,要等到5月底才能得到最終消息。這真是難熬的兩個月,學校的事兒懸而未決、5月初的重要考試即將到來、電影拍攝才進行了一半。像是一種發(fā)泄,我把拍攝《逃離》的經歷寫成文章,提交給了申請的大學,五月底,錄取通知來了,電影也即將上映。
為了電影能公開放映,有段時間我?guī)缀跆焯於荚诟鷮W校老師談判。
原本是沖著參加學校的電影節(jié)去的,結果沒拍幾個鏡頭,我就得知今年的規(guī)則改了。去年“高三也能參加電影節(jié)”的規(guī)定不頂用了,我們被攔在了放映廳之外。
幾經溝通,依舊無果。我們合計著租了個教室,最先在學校進行了公映。到場的不過20個同學,大部分都是朋友拉來的。后來又在校外租了個場地放了一場,第三場放映在北京同志中心。
那天是7月21日,我緊張地坐在北京同志中心的放映廳。電影結束后,有沉默有質疑有贊許。沉默的人專注于討論演技,對“跨性別者”這個主題避而不談。質疑的人當場站出來認為這是一個“需要接受心理輔導的群體”。
隨后,爭議在網上發(fā)酵得更厲害。隔天推送的一條相關微信文章閱讀量很快突破了10萬,在微博上也引起了過萬評論。叫好聲不絕,但也有人認為“這是少年不知愁滋味”,高中生壓根兒就不明白“跨性別者”這一群體,甚至有同為人大附中的校友認為這是“歪門邪道的東西,會把人帶偏”。
這些偏見和錯誤的認知讓我更加堅定了自己做這件事的必要性。當然,我們也從中學到了很多。北京同志中心跨性別項目主管Kelly覺得我們并未理解“跨性別者”。在她看來,我們在定義角色性別的時候是存在問題的。在跨性別群體中,“性別”是被動獲得的。一個人不能粗暴地被定義為“他是男的/女的”,妥帖的表述應當是“他被指定的性別是男的/女的”。
張宇歌
在電影的最后,我寫道:“獻給每一個在自我探索道路上掙扎的人?!?所有的一切對于我們而言都是難得的經驗,越多的人逃避、不了解,就說明這是一件更需要去面對、了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