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荒野

張宇

雖然每一個人都深知環(huán)境在日益糟糕，但我們對于工業(yè)文明的依賴猶如羅盤葵深植于土地下的根莖般無法剝離。

把一個人一生行走的足跡勾畫起來，就是這個人在這個星球上留下的簽名。約翰·繆爾的簽名是恢弘的。他走過森林與沼澤，也走過河畔與冰川，走過內(nèi)華達山脈高地，也走過約塞米帝峽谷，他終其一生行走于荒野之間。簡·莫里斯有一本書，名為《世界：半個世紀的行走與書寫》，若把其改為《自然：半個世紀的行走與書寫》則正是對約翰·繆爾一生的真實寫照。

約翰·繆爾一生共有60多本日記，他的不少著作就是以日記的形式出版的，比如《墨西哥灣千里徒步行》和《夏日走過山間》。讀畢這兩本書，我在想，在他當年的日記里面除了有每次旅行時對所到之處自然景致的文字記錄，應該還有他畫的蘭伯氏松素描，或許還有一縷白花仙燈百合的香氣，夾著一片干癟平整的紅冷杉羽狀片葉，或許還有道格拉斯松鼠的齒痕，但更多的肯定是約翰·繆爾對自然的敬畏與熱愛。

《墨西哥灣千里徒步行》記錄的是約翰·繆爾在1867年一次長達1000英里的荒野徒步之旅。那一年，29歲的約翰·繆爾只身從肯塔基出發(fā)，途經(jīng)田納西、佐治亞、佛羅里達，走過當時仍殘留著南北戰(zhàn)爭遺跡的美國南方，直抵墨西哥灣。他隨身攜帶的只有一個簡單的行囊、一個植物壓平器，以及《伯恩斯詩集》《新約》《失樂園》這3本書。約翰·繆爾當時的旅行攻略也很簡單，“就是選擇我能找出的最荒野、森林最茂密又最省腳力的路線向南行，以能經(jīng)歷的最大范圍的原始森林為目標”。

用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這次旅行是一次徹徹底底的窮游。一路上，約翰·繆爾常以最廉價的餅干、面包充饑，還會一邊緊張地提防鱷魚出沒，一邊在又黑又靜的溪流中洗澡。他有時住東倒西歪的小旅店，有時敲農(nóng)戶家的門借宿，有時干脆“以大地為床，以大樹為伴”。有一次，他睡在了一座墓園里，早上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昨晚的枕頭竟是一個墳堆。約翰·繆爾調(diào)侃道：“雖然我不像身下那人睡得那么沉，但也精神飽滿?！庇谒?，采集到的植物標本，沾滿朝露的熱帶花朵，柔綠色的森林海洋，從坎伯蘭山頂俯瞰的景致……這一切都是自然對其艱辛和痛苦的一種高貴補償。

1869年，約翰·繆爾將自己在內(nèi)華達山脈的放羊之行寫成了《夏日走過山間》。由于囊中羞澀，無法負擔此行花銷，約翰·繆爾受雇于一位牧場主，幫其放羊以換取食宿。這本書中不僅有約翰·繆爾對于約塞米蒂天空與云朵、峭壁與樹林、峽谷與溪水、鳥雀與熊獸生動詳細的文字記錄，還增加了素描。

沒有親眼看過野外風景的人不能領(lǐng)略自然之美，親眼看過的人也未見得就可以?，F(xiàn)代文明和自然荒野的矛盾并非最先體現(xiàn)在土地用途的爭奪，而是審美感知的差異。在《夏日走過山間》中，約翰·繆爾寫道：“不知道為什么大部分觀光者對周圍壯麗的景色漠不關(guān)心，但卻不惜花費時間和金錢，忍受長途車馬勞頓來到這著名的山谷?！睂τ诿赖母兄?，“穿著光鮮靚麗卻只會嚇跑小鳥和松鼠的觀光客”代表著大多數(shù)人，他們以征服者、獵人或經(jīng)濟學家的視角在檢閱自然。在他們看來，花錢來到一座山谷與花錢買一件最新款的潮服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自然存在的意義是取悅?cè)祟?，一切皆為人類而存在。約翰·繆爾則代表著另外一類少數(shù)派，這一類人對自然懷有謙卑之心，反對以人為最高標準評價自然中的動植物有用或沒用。他們用融入荒野、尊重自然的方式欣賞自然之美，崇尚自然本身的高貴與迷人。

半個多世紀后，一個同樣贊同“人類并非萬物的主宰，而只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員”的生態(tài)學家在威斯康星州買下了一座被遺棄的沙地農(nóng)場。威斯康星州的農(nóng)場曾是約翰·繆爾少年時期學會“把動物當成同等的生物來了解，學會尊重它們，愛它們，甚至贏得它們的愛”的地方，但六七十年后，當奧爾多·利奧波德來到此處時，多處農(nóng)場已在資源被耗盡后慘遭拋棄。

美國生態(tài)學家奧爾多·利奧波德

利奧波德和約翰·繆爾一樣，都是少數(shù)派，他在《沙郡年記》中寫道：“只有和我一樣的少數(shù)人會認為，看到大雁給我?guī)淼目鞓芬瓤措娨曀玫降目鞓犯鷦幼匀唬瑢ふ乙欢浒最^翁花的美妙情趣與言論自由一樣，都是不可剝奪的權(quán)利?！?/p>

《沙郡年記》的其中一部分，寫的就是利奧波德和家人在威斯康星州沙地農(nóng)場度過的一年?！霸谌藗兎Q為一年的由始至終的循環(huán)中存在著可以推定發(fā)生日期的事件”，比如臭鼬的足跡標志著一月，大雁的歸來代表著三月，雄丘鷸的空中之舞昭示著四月和五月，羅盤葵第一次開放預示著七月，美洲落葉松轉(zhuǎn)為暗金色是十月，在冬天的時候，給一只山雀戴上編號65290的腳環(huán)，這是十二月。這一年利奧波德以地質(zhì)為時鐘，以自然為日歷，欣賞著歲月更迭最本來的樣子。

利奧波德以學徒般謙卑的心觀察著大自然展示給他的一切，甚至是春潮來臨時，從上游漂來的一塊舊木板。他會從木材的種類、大小，上面的油漆、釘子，是否磨損或腐爛等方面多多少少地拼湊出一些這塊木板過去的經(jīng)歷。每塊舊木板都有獨特的經(jīng)歷，只是這經(jīng)歷總是無法為人所知?！氨M管老木板的自傳這種文學形式尚未在大學校園里講授，但是任何一個河岸邊的農(nóng)場都是一個傳記圖書館，使用錘子和鋸子的人可以在這里隨意閱讀。河流每次漲水，都會讓館藏增加一些新書?！?/p>

在鋸倒一棵有80圈年輪的橡樹后，利奧波德還會審慎地面對那兩堆旁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橡樹鋸屑。在他看來，那可是些“寫滿歷史的細小木屑”！讀著利奧波德通過一棵橡樹的年輪所寫出的威斯康星州19世紀60年代至20世紀30年代自然簡史，我不止一次驚嘆于這位生態(tài)學家出眾的文筆和他精準的切入角度：有什么能比樹木年輪那一圈圈的同心圓更適合記錄自然的年表？我甚至開始懷疑，也許當時他并沒有把整棵橡樹都劈成木材，也許他留了一個木樁，用鉛筆在一圈圈的年輪上寫著當年的自然歷程：1908年，森林大火，本州失去了最后一只美洲獅;1907年，一只流浪猞猁，在尋找樂土時搞錯了方向，不幸身亡。

利奧波德，一個會在四月的某天拾起一塊舊木板，認真聆聽著它講述自己故事的人，一個會邊鋸橡木邊追憶自然史的人，一個心甘情愿把13年時光全部花在一處廢棄的沙地農(nóng)場種樹的人。這樣的人，和約翰·繆爾一樣，要么是個瘋子，要么就是大自然最虔誠的信徒。

利奧波德在弗蘭波河附近野營時，曾遇見兩位年輕的冒險者。兩個劃著獨木舟的大學男孩在河流的拐彎處出現(xiàn)，向利奧波德詢問時間。他們的表停了，有生以來第一次過上了沒有鐘表、汽笛或收音機，只能依靠太陽來判斷時間的生活。這樣的生活讓他們興奮又不安。沒有人給他們提供三餐，如果不能捉到魚或野味就要挨餓;沒有水上警察提醒他們避開河水中的暗礁;沒有向?qū)Ц嬖V他們，哪種木材可以成為充分燃燒的木炭，而哪些只會冒煙。兩個男孩告訴利奧波德，這次旅行結(jié)束后他們就將加入陸軍。

1948年，利奧波德回顧自己一生游歷之處，在《沙郡年記》里記下了那次在河邊的偶然碰面：“在校園和軍營這兩種存在嚴格管制的生活之間，這次旅行是一個插曲。他們對簡樸自然的野外之旅倍感興奮，不僅是因為新奇的感受，也是因為可以充分享有犯錯誤的自由?；囊白屗麄兊谝淮螄L到對明智行為的獎勵和對愚蠢行為的懲罰，這本是每個林地居民每天都要面對的，但是文明已經(jīng)制造了上千個緩沖器來減緩自然的獎懲。在這一特殊意義上，這些男孩是獨立自信的?；蛟S每個年輕人都需要偶爾到荒野中旅行，從而了解這種特殊自由的含義?！?/p>

利奧波德寫《沙郡年記》時正值美國城市化狂飆突進的時代，他也早已看清了美國政府并不會為了土地和土地上的所有生物而“略微輕視一下業(yè)已泛濫的物質(zhì)享受”。面對一條又一條通往鄉(xiāng)村和荒野的公路，面對一個又一個物種的消失，他用自己的財力對一個農(nóng)場進行的生態(tài)恢復，著實杯水車薪。他開始選擇書寫與記錄。這本書的前兩部分就像魚餌，利奧波德希望通過自己對于鄉(xiāng)野間優(yōu)美景致的描寫與敘述勾起讀者骨子里對于自由和美的向往。當讀者上鉤后，利奧波德則在最后一部分論述了土地倫理和環(huán)保美學，試圖以此激發(fā)人類的良知與道德。

他的希望實現(xiàn)了嗎？在70年后的今天問這個問題猶如朝山谷吶喊，孤獨的回音也會很快消弭。

現(xiàn)在，地圖上不再有任何空白點可供發(fā)現(xiàn)，荒野也愈發(fā)稀少?，F(xiàn)代人可以通過工業(yè)文明獲取一百種自由和美。除了貝爾，幾乎不會有人會冒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風險去自然中探險。雖然每一個人都深知環(huán)境在日益糟糕，但我們對于工業(yè)文明的依賴猶如羅盤葵深植于土地下的根莖般無法剝離。高速飛馳的現(xiàn)代文明是一列不知奔向何方的列車，而坐在上面的人，沒人敢跳車。當我合上《沙郡年記》時，我感覺像是在這列火車停站時去月臺上抽了支煙，我知道，不久，我就會重新走上車去。

《沙郡年記》

作者：[美]奧爾多·利奧波德

譯者：李靜瀅

出版社：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出版年：201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