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仁
蘇軾詩、詞、書、畫俱佳,是我最欽敬的大文豪。他不媚權貴,愛民如子,勇于直諫,屢遭迫害,貶官、流放、遷徙,由開封而黃州,由黃州而惠州,由惠州而瓊島儋州,遠逐至天涯海角。他仕途浮沉,數(shù)起數(shù)落,一生坎坷。誠如蘇軾弟弟蘇轍所云:“東坡何罪?惟因正直、敢言、名太高!”
1080年,蘇軾受政敵排擠、誣陷,由京都貶至黃州。到了偏僻之地,他只能自食其力,荷鋤躬耕于丘陵東坡,因號東坡居士。東坡才華橫溢,流放到黃州,竟給他撰寫赤壁雄文,提供了觀察與體驗的機遇。
蘇東坡詩好。他任杭州太守,寫下了迄今描寫西湖的最美詩篇:“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一個地方官的一首詩,極大地提升了所居城市的審美等級,才比李、杜,空前絕后。
蘇東坡詞佳。試看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何等豪放、雄邁。再比如他悼亡妻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這是豪放之外的另一副筆墨,婉約、纏綿,情深且久,令人難以忘懷。
蘇東坡書法美。他那幀經(jīng)過千年流轉、如今藏于臺灣故宮博物院的《黃州寒食詩帖》,用墨豐腴,橫輕豎重,一撇一捺,筆畫舒展,大小不等,娟秀端莊,堪稱中國最佳書帖之一。
蘇東坡畫妙。他運筆瀟灑,氣韻生動,獨抒性靈。蘇軾和北宋著名畫家米芾一起,是中國文人畫的開創(chuàng)者。
2011年2月4日,我前往中國美術館觀看“五十年捐贈作品大展”,想親睹難得展覽的國寶——蘇東坡僅存孤畫《瀟湘竹石圖》的真跡。
那天一清早,我就排在美術館鐵柵欄前。開門之后,我搶先進入,捷足占領最佳位置,仔細觀賞展覽于半圓形中心大廳玻璃柜內的瑰寶。
該畫縱28厘米,橫105.6厘米,絹本,墨筆。土黃色底子上,畫有一片土坡,兩塊怪石,幾叢疏竹。竹竿或直或斜,搖曳多姿。竹葉青蒼,飄逸自在。大小兩石,蹲踞中間。左右煙水云山,渺無涯際。疏淡處依稀可見瀟水、湘江匯合于此。遙對洞庭波濤,嵐影茫茫。咫尺之幅,如閱江山千里。畫者揮筆自如,簡約留白,提供廣闊想象空間。
東坡愛畫竹石。他認為:“山石、竹林、水波、煙云,雖無常形,而有常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他主張畫家要畫的是精神,而不是外在。如今傳世珍品僅存兩幅,國內藏《瀟湘竹石圖》孤本,價值連城。另一幅《枯木怪石圖》已于抗戰(zhàn)時期被掠入日本。據(jù)北京國畫家周懷民所藏日本畫冊所示:“《枯木怪石圖》上畫一怪石和一株虬曲的枯木;掙扎扭曲的樹干下,有衰草在風中顫抖,顯出荒寒氣象?!薄犊菽竟质瘓D》上畫石用的是圓旋的筆觸,和《瀟湘竹石圖》的筆墨技法相同,由此可證明兩畫出自同一作者之手。
我看到《瀟湘竹石圖》左下側,有一則湘人楊元祥寫的題跋,記述該畫始見于湘中故家,后流傳于親友之間。畫幅拖尾還有李燁、鄭定、錢復、高讓、吳勤、黃陽、楊慎等元明題跋26家,共計三千余字,始于元順帝元統(tǒng)甲戌年(1334年),止于明世宗嘉靖辛酉年(1561年)。這些題跋有的敘事,有的賞析,有的贊美。有位名叫錢有常的人題詩其上,曰:“千載眉山一偉人,流傳遺跡總為珍。雄文自是傾前輩,戲墨猶堪絕后塵?!辟澴u坡翁毫端神妙,超越千古。明末之后,該畫一直秘藏于金陵李家近二百年,不為外人所知。
九百多年來,《瀟》畫轉輾于南北各地,多次易主,詳情不知。民國后始為北洋軍閥吳佩孚秘書長白堅夫于北平風雨樓古玩店發(fā)現(xiàn),用重金購得。1961年,三年經(jīng)濟困難時期,白堅夫攜畫來京,找到國家文物局文物處處長張珩和四川老鄉(xiāng)、古畫鑒賞家楊仁鎧,委托他倆售畫,以舒家中拮據(jù)之困。張、楊持畫往訪王府井榮寶齋畫店店主、齊白石高足許麟廬先生。許先生深知曾當《人民日報》總編輯、時任北京市委文教書記的鄧拓,酷愛收藏古畫,便引領他們至東城區(qū)遂安伯胡同鄧拓家。鄧拓展開長卷,用放大鏡細看紙質、絹絲、筆意、布局。根據(jù)他多年研究東坡書畫經(jīng)驗,判定此系蘇氏真跡,如獲至寶。雙方商妥畫價后,鄧拓以《北京晚報》副刊上專欄文章“燕山夜話”所得稿費2000元,又變賣家中24幅古畫得3000元,湊齊5000元巨款,買下寶畫;又滿懷欣悅之情,將其書齋易名為“蘇畫廬”。
上世紀50年代中,最高領導指責鄧拓跟不上飛速發(fā)展的形勢,批評他是“書生辦報”“死人辦報”,撤掉他《人民日報》總編職務,下放地方,改任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從1962年下半年起,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警鐘響起。至1963年、1964年兩個文藝批示傳達后,山雨欲來之勢愈演愈烈。鄧拓敏感到時局將有巨變,毅然將家中所收藏的、包括《瀟湘竹石圖》在內的名畫145幅,全部慷慨捐贈給中國美術館永久妥為保存。
2011年初,我在美術館鑒賞此畫時,聽見身旁一位白發(fā)觀畫者說:“幸虧鄧拓先生為了保險起見,及時把珍寶國畫捐獻給了美術館,否則我們就永遠看不到了。1966年‘文革開始后,康生唆使紅衛(wèi)兵抄鄧拓家,經(jīng)過打砸搶,肯定會把這寶畫當作‘四舊毀掉了?!?/p>
1961年夏,我在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后,分配到《北京晚報》“五色土”副刊當編輯,因而和“燕山夜話”專欄作者鄧拓有了接觸和交往。那年一個晴朗的秋日,擔任《北京晚報》副總編輯兼副刊部主任的顧行,興奮地對我說:“市委文教書記鄧拓同志想到西北郊轉轉,去燕山腳下找點‘夜話的題材、題目,你也跟我們一起去吧?!蔽页忻蓪櫺?,欣然前往。
那天我坐副駕駛座,鄧拓和顧行坐在我后面。小車繞過頤和園,奔馳于玉泉山下。秋高氣爽,滿山紅葉。山村邊的柿樹上,結滿了黃澄澄的柿子。田野空氣里彌漫著一縷縷陽光蒸曬后的草香。每遇碑碣、寺廟、陵寢等古建筑,小車便停下來。鄧拓、顧行走過去,彎腰仔細研究碑文、石礎、琉璃瓦片。累了我們坐在古跡廢墟高石階上休息。遙望遠處昆明湖西堤,引發(fā)了鄧拓的談興。他說:蘇東坡了不起,不但詩詞獨占鰲頭,當杭州太守時,領導百姓疏浚西湖,筑了一道臥波長堤,即后來成為“蘇堤春曉”一景的蘇堤。東坡稱得上是高水平的園林設計師。他被貶到黃州,黃州地偏豬肉賤,他發(fā)明了用文火燉豬肉的佳肴“東坡肉”,還烹飪出“東坡肘子”“東坡豆腐”“東坡羹”等特色菜,是個高級廚師。他放逐到惠州后,幫當?shù)氐巨r(nóng)造了一種名叫“秧馬”的插秧機,農(nóng)民坐在“秧馬”上插秧,用腳移動,可減輕勞動強度;“秧馬”推廣后,農(nóng)人稱他為“農(nóng)具制造師”。他任徐州太守時,是治河工程師,領導黎民百姓勘察河道,加高堤岸,抵御水災。他還是個釀酒、品酒師,著有《東坡酒經(jīng)》,詳述釀酒用料、程序、方法,給中國酒文化作了總結和傳承……
顧行聽了慨嘆道:“蘇東坡真可謂通才、全才、古今稀有的奇才。一個聰慧之人,走到哪兒,都能就地取材,創(chuàng)造奇跡?!蹦谴谓加危业扔谏狭艘惶糜嘘P蘇東坡的博導課,印象深,收獲大。
鄧拓學識淵博,文、史、哲皆通。那時他鼓勵晚報讀者給他專欄文章出題目。每當讀者出了題、我們用電話轉告他之后,兩小時內他就派通訊員把寫好的文稿送到編輯部,稱得上下筆千言,倚馬可待。且每頁稿紙上,都是流暢的行書。我們愛不釋手地交給排字工人,唯恐他們揀鉛字的手,弄臟了珍貴的書法作品。
1966年5月10日,那個曾經(jīng)寫信給我們夸贊“燕山夜話”是“北方思想之花”的姚文元,竟在江青指使下,利用《文匯報》《人民日報》刊登批判稿,誣陷鄧拓的專欄文章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戚本禹也在《紅旗》雜志上惡毒陷害鄧拓在歷史上是“叛徒”。泰山壓頂,來勢兇狠。鄧拓有口難辯,便于中共中央發(fā)出《五·一六通知》次日,即5月17日深夜,留下遺書,吞服安眠藥含冤離世!
我仔細審視《瀟湘竹石圖》,發(fā)現(xiàn)有股狷介、俊逸、高潔之氣撲面而來。我意識到畫面上的竹石,既是畫者東坡的自喻,也是收藏者、捐獻者鄧拓的自況。蘇軾與鄧拓雖遙隔千載,卻心靈相通:都博學正直、憂國憂民,都才華橫溢、能書善畫,都有過從中央貶官到地方的經(jīng)歷,都不被時代和小人所容、蒙受過詩文帶來的厄運,都懷有浩然正氣、敢于諍諫的俊士風范……
在半圓形大廳內鑒賞的時間久了,陸續(xù)蜂擁而進的觀眾,竟把我擠出最佳位置。欲再擠到玻璃柜前,已無可能,便依依不舍地走出美術館大門。抬眼望著頭頂冬陽高照的藍天,不免心生困惑:上蒼啊,從古至今,那些忠君、報國、哀民生之多艱的卓越人物,如屈原、蘇軾、鄧拓等,為什么他們的命運都如此凄苦,如此悲慘,如此令人傷懷痛心?這到底是為什么?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