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慰亡父：得而復失的被拐兒子長大回家了

曉雯

1993年，五歲的謝濤濤被人販子拐走，賣到了廣東普寧一戶人家。六年后，貴州警方將他解救回家。本以為一家人終于團圓。然而，在養(yǎng)父母家生活多年的謝濤濤竟對原生家庭感到各種不適和陌生。無奈之下，親生父母做出一個令他們悔恨終生的決定：帶小濤回廣東看望養(yǎng)父母。不承想，這一去，就是十七年。承受愛子得而復失錐心之痛的生父再也沒有見到兒子，帶著滿腹遺憾離世。臨終前，生父留下遺言：一定要找回小濤。生父的遺愿能夠?qū)崿F(xiàn)嗎？小濤還能夠回到他的家嗎？

大團圓

失而復得

被拐的兒子回來了

1999年6月中旬的一天，謝登祥和妻子柏文芬終于見到了11歲的兒子小濤。夫妻倆緊緊抱著兒子，失聲痛哭。小濤被人販子拐走整整六年了，夫妻倆歷盡千辛萬苦尋找寶貝兒子，承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錐心之痛。這六年，幼小的兒子去了哪里，是怎樣過來的呢……

謝登祥1962年出生在貴州省安順市西秀區(qū)楊武鄉(xiāng)農(nóng)家。1987年2月，謝登祥和柏文芬結(jié)婚。當年底，女兒謝小玲出生。1988年底，父親因意外去世后，謝登祥帶著母親和妻女來到貴陽市白云區(qū)租住。柏文芬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賣米粉，謝登祥做起了木材生意，奶奶則在家照看孫女。

1989年11月，柏文芬生下兒子小濤。小濤一天天長大，聰明又懂事，備受全家寵愛?？扇胰俗鰤舳疾辉氲?，一場災難正在悄悄降臨。

1993年9月19日，柏文芬像往常一樣早早到市場賣米粉，謝登祥這天無事，也來給妻子幫忙。下午兩點左右，小濤蹦蹦跳跳來到柏文芬的攤位前，要了兩元錢，就到街上的游戲室打游戲去了。一個小時后，小濤還沒有回家，謝登祥和柏文芬放下手中的活計去找孩子。一位鄰居說，看到小濤追著一名手拿風車的男子，向白云車站方向去了。預感不妙的謝登祥急忙趕到白云車站，可哪里有小濤的蹤影。一家人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小濤被拐走了！謝登祥趕緊發(fā)動幾十名親戚朋友，分別到客車站、火車站、貴陽城區(qū)的大街小巷尋找，還到電視臺發(fā)布了尋人啟事，到派出所報了案，但因當時辦案條件有限，警方始終沒有找到線索，小濤就像人間“蒸發(fā)”一樣，杳無音信。

小濤的失蹤，讓全家的天都塌了。夫妻倆放下生意，踏上漫漫尋子路。奶奶每天淚流不止，小玲也哭著要找弟弟，凄慘的情景令人心酸不已。謝登祥輾轉(zhuǎn)到鷹潭、上海、廈門等地尋找，仍然無果。這一趟尋找，光是路費和住宿費就花去了5萬多元，還耽誤了生意，30多萬元的木材全部爛掉了。

轉(zhuǎn)眼幾年過去，1995年底，柏文芬生下小女兒，兩年后又生下小兒子。然而，新生命的到來并未撫去失去小濤的傷痛，對小濤的思念日積月累，在他們心上結(jié)了厚厚的痂，稍一觸碰就鮮血淋漓。

1999年6月15日，謝登祥突然接到貴陽市白云區(qū)公安分局通知，說是貴州省遵義市紅花崗區(qū)公安分局解救了一批被拐孩子，請他到遵義去辨認。夫妻倆趕緊坐車來到遵義市公安局，辦案民警把夫妻倆帶到了忠莊兒童福利院。透過窗戶仔細辨認，謝登祥和柏文芬?guī)缀跬瑫r驚呼起來：“天哪，就是我們的小濤?。　敝x登祥丟下手中的包袱，與妻子一起沖進屋去，將小濤緊緊摟在了懷里，抱頭痛哭。

六年不見，11歲的兒子長高了不少，夫妻倆拉著小濤歡天喜地回家。經(jīng)過家門前那條小巷時，小濤告訴爸爸媽媽，他就是在這里被一個叔叔抱到車上騙走的。

原來，小濤被拐當天，是被人販子用一個飛機玩具誘拐走的。人販子在拐走小濤一年后，以2000元的價格把他賣給了普寧市南徑鎮(zhèn)隴華村一戶劉姓人家……

得而復失

愈合的傷口再次撕裂

小濤的養(yǎng)父叫劉強，養(yǎng)母叫趙元鳳。夫妻倆都是廣東普寧人，比謝登祥夫妻大十二歲的他們生育了一兒一女，還想再要一個男孩，便從人販子手中買下了小濤，取名劉兵，小名叫小兵。劉家家境富裕，小兵受到全家的寵愛，吃喝穿戴全都以他為先。這讓在人販子那受到百般虐待的小兵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很快便融入了這個家庭。時間一晃而過，小兵在當?shù)厣狭诵W，對貴州那個家的記憶逐漸被時光覆蓋。

1999年6月初，當遵義警方來到劉家解救謝濤濤時，驚慌失措的養(yǎng)父母哭天搶地，百般阻攔。小濤躲在養(yǎng)父母懷里哭著不肯離開，劉家眾多親屬也趕來聲援阻止。民警在當?shù)伛v扎了一個星期，多次做工作，講明法律法規(guī)，才終于說服劉強夫妻?？吹捷d著大聲哭喊的小濤的警車離去，趙元鳳撕心裂肺，哭倒在村路旁。劉家人不會想到，他們購買孩子的違法行為，給小濤一家?guī)砹藲缧源驌?，即使小濤被解救回家，一家人也再回不到從前了?p>

謝濤濤小時候與父親

為歡迎兒子回家，柏文芬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哪知，在廣東吃慣了粵菜的小濤只吃了一口，就被辣椒辣得直叫，放下了筷子。以后柏文芬做菜再也不敢放辣椒了，可還是不對小濤的胃口。

更難的是溝通。小濤已聽不懂貴州家鄉(xiāng)話，講一口粵語，家里人說的話一句都聽不懂。他說普通話，可母親和奶奶又不會講。兒子回家的第三天，謝登祥用蹩腳的普通話問他：“濤兒，你整天悶悶不樂，心里在想什么？”小濤這才對父親說，他在忠莊兒童福利院還有東西沒有拿回來。謝登祥馬上帶著兒子回到福利院，在小濤睡過的小床底下，小濤取出了幾張塑封過的彩色照片。拆下塑封套，謝登祥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只見塑封內(nèi)夾著200元錢和三張小濤與養(yǎng)父母的合影照片，照片的背面寫著字跡。一張寫著養(yǎng)父母家和幾位親戚家的聯(lián)系電話;一張畫著從遵義到貴陽再到廣東普寧的路線圖;最后一張寫著這樣一段話：“小兵，若那里兄弟有多人，（你）父母同意，你生活不習慣，可以坐火車到普寧……”小濤說，這些字都是養(yǎng)父寫的。

兒子不開心，原來竟是惦記養(yǎng)父，謝登祥心里十分難過，回家后把照片都藏了起來。

9月初，謝登祥把小濤送到貴陽市白云區(qū)第一小學四年級上學。每天早上，小玲都牽著弟弟的手去學校。晚上回到家里，小濤還是極不適應。在養(yǎng)父家里，他是最小的孩子，全家圍著他轉(zhuǎn)，所有寵愛集于一身。而在貴陽，家里又添了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小濤心里特別失落。

為了方便跟小濤溝通，柏文芬和奶奶跟他說話時盡量刻意轉(zhuǎn)換一下語調(diào)，奶奶還干脆坐在電視機前，跟著播音員學說普通話。然而，小濤卻并不喜歡跟家人交流。柏文芬問他想吃什么，他總是簡單的一句回答：“隨便。”他想念養(yǎng)父母，可父親卻把寫著養(yǎng)父家電話號碼的照片藏了起來，為這，他在心里對這個家更加排斥。

而小濤的被拐的經(jīng)歷在鄰居和同學中間也被傳開，加上他濃重的廣東口音，一些小朋友便喊他“小老廣”。小濤認為這是對他的歧視，十分生氣，甚至還動手打傷了說這些話的同學。

看著眼前這個冷漠暴躁、叛逆乖張的小濤，與被拐之前的活潑開朗、乖巧懂事簡直判若兩人，謝登祥和妻子憂心不已：“這還是原來的那個濤兒嗎？”怎樣才能解開兒子的心結(jié)呢？左思右想，謝登祥對妻子說：“濤兒是不是想普寧那邊的養(yǎng)父母了呢？”柏文芬嘆氣說：“也許是吧，可是，總不能讓他跟那邊聯(lián)系吧？”謝登祥說：“只要濤兒能高興起來就好?！钡诙?，他就帶著小濤，來到小賣部，用公用電話撥通了劉強家的電話。小濤不等父親說話，就把話筒搶了過去，對著話筒喊：“爸爸，我是小兵，我想你……”說著，就哭了起來。

看著對自己冷若冰霜的兒子對著電話那邊的養(yǎng)父卻談笑風生，謝登祥的心如針扎一般疼痛不已：“這明明是我的兒子??！該死的人販子，你們做的缺德事真是傷天害理啊……”

這一切讓謝登祥夫妻倆既心痛又無奈。謝登祥跟妻子商量，覺得小濤正處在成長的關鍵階段，與其割斷他跟養(yǎng)父母家的聯(lián)系，不如干脆跟劉家公開來往，一切從對小濤的成長有利出發(fā)。于是，謝登祥主動給劉強打去了電話：“大哥，既然孩子對你們感情很深，我們兩家還是當親戚走動吧，過段時間我?guī)タ赐銈儭！眲姰敿幢硎練g迎。

2000年春節(jié)，謝登祥夫妻倆帶著小濤坐飛機到廣東。劉強一家見小兵回來，高興得簡直像過年一樣。夫妻倆熱情招待謝登祥夫妻，大家相處十分融洽。而小濤終于回到自己熟悉的家，也表現(xiàn)出在貴陽的家里從未有過的輕松快樂。他像招待客人一樣，給親生父母倒水、拿拖鞋，謝登祥夫妻倆看在眼里，心中五味雜陳。

夫妻倆做夢都不承想到，這個把小濤帶回廣東看養(yǎng)父母的決定竟讓他們再次失去了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兒子，令他們之后萬般痛悔。謝登祥更不會想到，這竟是他與兒子的永別。

在劉家住到第四天，養(yǎng)父母說，想在小兵回貴陽之前帶他到各個親戚家看看，因為劉家所有親戚都對小兵十分喜愛，謝登祥和柏文芬答應了。這天早上，夫妻倆目送小濤跟著劉強去走親戚，趙元鳳則在家里陪他們聊天?？芍钡鹊匠赃^晚飯?zhí)鞚u漸黑下來，劉強才一個人回來了。

謝登祥和柏文芬心里頓時咯噔一下：“小濤怎么沒回來？”劉強說：“小濤不愿意回來，他說不想跟你們回貴陽。”謝登祥和柏文芬感覺自己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騰”地一下站起來：“那怎么行？我們必須帶他回去！”

然而，此后一連幾天，不管謝登祥夫妻倆如何催促如何焦急盼望尋找，小濤還是始終沒有回來。無奈之下，謝登祥和妻子只好失落地回到貴陽家中。臨別前，他偷偷告訴一位對他們表示同情的劉家的鄰居，讓他一旦有了小濤的消息就告訴自己，并跟對方互留了電話號碼。一路上，柏文芬哭著埋怨丈夫，不該做出帶孩子來廣東的決定，謝登祥也后悔得捶胸頓足。

夫妻倆回到家中的第二天，他給那位劉家鄰居打電話，鄰居說，小兵剛剛回家了。謝登祥馬上又訂機票奔赴普寧。

原來，小濤為躲避父母，那天去了姑姑家故意不回家。謝登祥夫妻倆走了之后，劉強才去把他接了回來。劉家人和小濤都沒有想到，謝登祥竟然殺了個回馬槍，十分尷尬。然而，任憑謝登祥怎樣勸說，小濤一直垂著頭，一聲不吭。最后，才低聲對謝登祥說：“爸，我兩邊的父母都認，但是我不愿意回到貴陽。”從兒子口中說出的這句話，無異于在謝登祥尋回兒子后已漸漸愈合的傷口上又狠狠地戳了一刀。他心痛萬分卻百般無奈，只好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尊重兒子的意愿。

血濃于水

尋回親情告慰天堂老父親

謝登祥失魂落魄回到貴陽，再次失去兒子，給了他更加沉重的打擊。他跪在母親面前痛哭自責：“媽，對不起！這次是我親手把兒子送給別人了……”全家凄慘的哭聲響成一片，令人心碎。

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再次回到養(yǎng)父母家的小濤，也同樣回不到過去了。警方的解救行動讓更多的人知道了他是劉家從人販子手中買來的養(yǎng)子，他對養(yǎng)父母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改變。原本學業(yè)在班級中上等的他，無心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年齡越長他越感到自己命苦，初中一畢業(yè)就去了深圳打工。

2005年4月，謝登祥實在忍受不了對兒子的思念，再次去普寧看望兒子。沒想到，這次小濤真的不在家，劉家也說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日夜思念兒子的謝登祥，再次遭受失望的打擊，回到家后身體徹底垮了。他總感到體力不支，柏文芬陪他到貴陽醫(yī)學院一檢查，醫(yī)生診斷為腎癌，癌細胞已擴散，已無手術(shù)必要，只能靠輸液維持生命。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謝登祥唯一的心愿是想見小濤最后一面，嘴里天天念叨著小濤的名字。柏文芬打了幾次電話到普寧，告知謝登祥的病情和心愿，但劉家人依然稱聯(lián)系不上小兵。

2005年9月底，謝登祥已處于彌留之際，他滿眼含淚拉著妻子和女兒的手，氣息微弱地做了最后的囑托：“一定要……找到……小濤……”說完，就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人世……

謝登祥去世后，柏文芬隔斷時間就會給劉家打個電話問一下，可每次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答復，她只能寄希望于兒子長大后懂事了能夠自己找回來，為此，她一直不敢搬家。2007年，女兒小玲考上了貴州大學，她發(fā)誓一定要完成父親的遺愿。

謝濤濤到深圳后，先給一家物流公司做搬運工，后來考了駕照，當上了汽車司機，靠給人送貨賺錢。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不時想起貴陽的父母家人，兒時躲避父母的一幕幕越來越清晰地從他記憶深處浮現(xiàn)出來，讓他感到十分自責。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也動過回貴陽去看看父母的想法，但又怕父母會責怪怨恨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2011年，小濤與廣東揭陽女孩徐蘭戀愛結(jié)婚。

也就在這一年，小濤的姐姐謝小玲大學畢業(yè)后到貴州黔西縣一家職校任教。上班后，她在寶貝回家網(wǎng)上發(fā)布了尋人登記，尋找弟弟謝濤濤。

2013年8月，徐蘭生下一個女兒。聽到女兒的第一聲啼哭，抱著粉嫩的小肉團，做了父親的小濤猛然想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他終于體會到作為父親，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每一個孩子對于父母來說，都跟命一樣寶貴?。∽约盒〉臅r候，父親也是這樣把自己捧在手心的啊。想到這，他的心中滿是愧疚，淚流不止。

徐蘭出院回家后，小濤把自己的身世都告訴了一直蒙在鼓里的妻子。徐蘭聽完他的講述很震驚，拉著他的手說：“你不能永遠把歉意和愧疚埋在心底，咱們回貴陽去看望父母吧！”小濤流淚點頭！

2017年3月，謝小玲經(jīng)過寶貝回家網(wǎng)志愿者的多方努力尋找，以及貴州省公安廳和廣東省公安廳的幫助，終于找到了在深圳工作的謝濤濤。經(jīng)過DNA比對，證實他就是當年謝登祥和柏文芬的親生兒子。得知消息，謝小玲跟母親抱頭痛哭。3月底，小濤帶著妻子和女兒終于回到離別了17年的家。得知父親已在2005年去世，他跪在母親面前，多年的悔恨化做串串淚水奔流而下。

回到家的第三天，小濤和母親及兄弟姐妹去往父親墓地給父親上墳。跪在父親的墳冢前，小濤聲淚俱下：“爸爸，兒子回來了！你看到了嗎？兒子再也不會不要這個家了，爸，您原諒兒子吧……”隨后，小濤又返回廣東普寧看望了養(yǎng)父母。已年近七十的劉強夫妻見到養(yǎng)子終于回來，也放下了多年的包袱，并要兒子代為轉(zhuǎn)達他們對其親生父母的深深歉意。

2017年5月初，小濤的兒子出生。為了彌補自己對親生父母十七年來的愧疚，小濤為兒子取了自己原來的名字：“謝小濤。”

（文中劉強、趙元鳳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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