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者
高穹九天之上,金闕瑤臺靈霄殿。
無極宇宙之巔,仙苑神塔明霞宮。
這天上的極樂世界,不知比人間安逸多少。大凡那些塵世里甚有靈慧之人,大限之日都會被天宮仙官通開九竅,升仙到達(dá)這上界來享樂。
且說自唐寶應(yīng)元年到宋建中靖國元年,有近三百四十個春秋。一日,仙人李太白正于青蓮宮飲酒賦詩,賞千千年常盛之靈花,玩萬萬年不枯之圣草,忽見那高穹天皇玉帝御史來訪。青蓮仙人本欲跪下接旨,一轉(zhuǎn)念只是唱個大喏,便聞御史宣旨道什么下界人仙蘇軾東坡居士即將升至天界,召文武百官、九天各星官、仙伯仙佬齊來相迎。
多日沒有人仙上界了。
青蓮仙人只得按了按星云帽,緊了緊銀河帶,隨御史駕著祥云奔靈霄殿而去。一路上,倒也見著姮娥仙子、太上老君一班人兒。青蓮仙人自是傲岸不羈,見誰都愛理不理。
“老哥??!”太白一回頭,卻見一個衣著甚是樸素、手執(zhí)拄杖的仙伯。你道是誰?疾苦眾生的詩之圣君杜子美。青蓮居士適才放下架子攙著子美。
“賢弟也趕著去瞧那新上界的人仙?”
“圣旨在上,且那東坡居士驚才風(fēng)逸,愚弟閑暇之時常留心下界詩文,其間超拔拓落、軒越高妙之句多出自蘇子。吾念他與老哥甚有幾分相似哩。”
青蓮仙人聽罷,心中頗為不快。想他可是五百年才出的一靈明之人。雖此三百四十年未曾打聽下界詩詞之事,但太白曠世之名有誰堪比?他笑道:“我也久不聞塵事,不知此生有何能耐,姑且看上一遭罷。”
祥云之速遠(yuǎn)勝龍馬,不期多時,眾仙都云集于靈霄寶殿,拜了玉帝,準(zhǔn)備迎那人仙蘇軾。玉帝起身天龍寶座,移步琉璃玉階,站在列官之前,翹首天門。看這架勢,眾仙都知即將上界的人仙,其靈慧其風(fēng)骨斷非等閑,抑不住竊竊語論。
青蓮仙人自聽了杜圣君一番話,心中對這蘇東坡早生出三分好奇七分質(zhì)疑。只惱自己上到天界以來,整日沉潛清虛勝境,無心聽聞下界之事,哪知人世間更替了多少春秋,變幻了幾番風(fēng)云。
“來者究竟是騾子是馬?”
這李白好放肆,一路穿行于眾仙之間旁聽側(cè)問,只圖弄個明白那東坡有何德何能。東野仙人傾耳,樂天仙人俯首,摩詰仙人擊掌,義山仙人拈須。但見一個芰荷為衣、芙蓉為裳的仙翁,在旁招呼了一聲,太白這才慌張迎了去。
“老前輩,久無敘情,適來無恙?”
那屈子圣君慢言道:“我等俱是仙體,何恙之有?”
李白賠笑著,又問:“不知前輩對這東坡居士有甚知曉?”
屈子圣君只是歉聲:“實(shí)不相知,不過斯人將至,即可得見?!?/p>
話間,忽見龍馬一駕自下界馳來,諸仙知是東坡到矣,都隨玉帝屏息迎候。仙樂裊裊,彩霞爍爍,眾望恰時而至。此番百鳥朝鳳般的場面好生眼熟,青蓮居士不免心生妒火,暗忖自他上界以來,一直眾星捧月,而今這碧天難不成還升起又一明月?閑在旁側(cè),無人相顧,太白仙人生著悶氣,索性自個兒回青蓮宮去了。
翌日清晨,金烏上耀之時,蹬了輕風(fēng)靴的太白正伸著懶腰向鳳池行去看景。忽聞小童傳報杜子美、賀季真、陶潛、歐陽修、王摩詰、柳宗元、李義山帶著一陌生仙客登門造訪,連忙間前往宮門接迎,想那陌生仙客定是蘇東坡了。
“老哥昨日先去,不待蘇仙到境?”
子美一旁笑,一旁指著一位竹杖芒鞋的戴笠老頭問太白。
“昨日飲酒猛了些,應(yīng)是頭暈一時,趕回府了,未能迎到新客。”
太白說罷,瞅了竹杖芒鞋的戴笠老頭一眼,“欣聞仙人大名,請!”遂將眾仙引入,又命童子備上龍肝鳳髓,不在話下。
青蓮宮內(nèi),按九星八卦排布。云臺水榭,煙閣霧宇,好不逶迤雋逸。新客乍到,大都頌贊不止。唯東坡居士初臨,尚無稱嘆之意。
太白不快,問那老頭:“敢問仙君因何被天官召上界?”
那老頭徐徐昂起首,太白才見其真切面容:峰眉若怒卻含情,淵眸似誕猶呈澈,非歷經(jīng)大起大落之人不能有。
這東坡道:“汝問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太白稍事沉吟,忽又抬首道:“汝可知大唐一謫仙人?”
蘇軾答:“一次驟雨來臨,吾欲‘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
太白暗自一喜:“汝可知我曾使高力士脫靴,貴妃捧硯?”
東坡答:“但知‘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
太白暗自再喜,緊接道:“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子瞻應(yīng):“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豈必皆神仙。”
太白再道:“你也于塵世經(jīng)山歷水,可曾見‘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fēng)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有。”東坡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此景多矣,吾亦曾見‘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太白聞之,笑道:“你這是詞,雖有些許意境,如何登得了詩之大雅之堂?”
那東坡解下斗笠,辯道:“詩詞同源,本屬一體,曾經(jīng)詞為詩之苗裔,然當(dāng)今之世,詞乃自成一家。能入詩之萬事萬物概能入詞,且詞雖有音律之規(guī),而不為音律所拘,亦可縱意所如,姿態(tài)橫生矣。”
一番對答下來,太白已知這蘇學(xué)士當(dāng)真學(xué)富才雄,此刻卻問向子美:“賢弟昨日言東坡仙人與吾有相似之處,何以見得?”在座諸仙聽罷此言,也甚覺新奇。
那杜子美圣君笑笑,飲一杯瓊漿道:“老夫嘗作詩,曰:‘文章憎命達(dá),魑魅喜人過。兄長與蘇學(xué)士都是有大學(xué)問之人,文采超群,遺世獨(dú)立,無奈人世嫉賢妒才,致使二位功名之路甚是坎坷,然飽經(jīng)沉浮又能靜入方寸,二位寵辱不驚,終通脫超然,不拘時勢造就大格局,故言之兄長與蘇學(xué)士有相似之處。”
太白、東坡聽罷自是感慨,那杜甫又道:“二位仍有殊處,兄長清高傲岸,敢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學(xué)士曠達(dá)自在,‘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正如其言‘一蓑煙雨任平生,又有‘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蓋青蓮居士無論在天在地都是大仙人,東坡學(xué)士無論在朝在野均乃真逸士?!?
“真逸士,好?!蹦抢畎鬃允咽窃娤桑俣葘⒃掝^拋向東坡,“桌上這盞茶能入詩否?且吟且詠,權(quán)當(dāng)玩樂?!?/p>
那蘇軾不緊不慢,端起面前一盞馨茶,不急不徐吟來:“仙山靈草濕行云,洗遍香肌粉末勻。明月來投玉川子,清風(fēng)吹破武林春。要知冰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戲作小詩君勿笑,從來佳茗似佳人?!?/p>
子瞻話音一落,四座靜無一聲。一縷薄煙散盡之片刻,眾仙才喜不勝收,朗朗嘆道:“好!”
“好個‘佳茗似佳人?!?/p>
太白早覺出子瞻詩語之豪健清新,這會兒仍不肯隨眾稱賀。“佳茗似佳人,想必東坡仙人身在仙宮心在下界吧?”
東坡也不臊,只道:“‘白兔搗藥秋復(fù)春,嫦娥孤棲與誰鄰?早聞太白在下界就切切思慕廣寒宮主,而今天上人間終得一聚,豈不遂了平生心意?”
眾仙見東坡此時反轉(zhuǎn)過來打趣太白,紛紛樂和起來,你言我語,爭相詠起太白的吟月之詩。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p>
“落月低軒窺燭盡,飛花入戶笑床空。”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p>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p>
“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p>
“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
……
太白見勢,料知眾仙的取笑非一時能止,只得嘟嚕一句:“想當(dāng)初列位誰沒有寄情于月?”
這一問,眾仙方才閉了口。曾經(jīng)與皎月隔著天地之遙,誰都牽念那嫦娥仙子,而今抬只腳即可跨入廣寒宮,眾仙反倒對這鄰家小妹視而不見。
“我等上界以來,確是與姮娥仙子隔離得更遠(yuǎn)了?!崩盍x山如此一說,引得眾仙皆暗自思忖,是有好些時日沒有問及月仙。
子美知那東坡在下界也如太白慕月,“改日東坡仙人拜會廣寒宮主,我等亦隨之齊往,豈不一掃月宮之冷清?”
諸仙點(diǎn)頭響應(yīng),太白滿有把握道:“不急,不急,那月仙苦寂已久,甚喜歡鬧,自會想著法子來聚?!?/p>
正說著,一只玉兔忽而躥在了東坡足下。
“哪里還用去月宮?嫦娥仙子果真不請自來矣?!?/p>
陶潛語畢,環(huán)珮叮當(dāng),眾仙知是月仙到。
“仙倌兒們好興致,飲玉露馨茶,也不喚一聲。姮娥就那么不堪待見么?若不是這小畜牲鼻尖兒靈,怕是又要錯過了。”
子瞻是頭一遭見月仙,不禁與之四目相視。但見月仙瓷膚漆目,絲唇米齒,好不伶俐。無怪乎,與曾經(jīng)隔著萬千里所臆想的月中仙人似是而非。
“昨日初見,未及細(xì)看。”
那月仙也把東坡端詳,濃眉朗目,長髯飄飄,適才領(lǐng)略到這蘇仙別有一派灑脫蘊(yùn)藉。
眾仙邀嫦娥落座共品佳茗,不期太上老君又至。
“玉帝每每念及眾仙皆為星落人間,又因各自明徹環(huán)宇之光耀而照亮返回天國之歸路,常常不能自已。今且下旨開封千紀(jì)仙醪,分壺送至各仙宮,只盼列位仙人在天拋卻塵世惱人之煩憂,時時歡暢舒愉?!?/p>
眾仙一如既往欣然。東坡初至,無曾料想天宮這般恩惜禮遇,慨嘆間心底春江水暖。
“單飲這千紀(jì)仙醪有何之幸?”月仙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方精巧小盒,“這是我親手所制的桂花邈香糕。蘊(yùn)日月之華,積星漢之粹,融萬秋月桂之沁香。各位仙倌兒先請聞之一聞。”
嫦娥言罷,輕啟盒蓋,一朵放大似的桂花之仙糕,謐呈眼前。絲絲毫毫之沁香入魂入魄,眾仙一時皆忘景忘情。
“有它佐酒,才是一幸哩?!辨隙鹁o接道,“各位仙倌兒有所不知,但凡下界駐足遙望吾宮,直抒胸臆吟詠的錦詩妙詞,都能映照在月桂樹的葉片兒上,讓姮娥見之賞之?!髟聨讜r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如此傾蕩磊落之詞;‘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如此細(xì)靡趣盎之詩,姮娥皆過目不忘。
“東坡仙人之前,各位仙倌兒詠月賦月的妙文佳作,姮娥亦賞覽記誦不少,這千百年,諸位在下界為姮娥消解排遣了多少古寞深寂。今日姮娥攜萬秋桂花邈香糕而來,唯愿將之贈與其映照在月桂樹葉片兒上之詩詞,最得吾心的那一位仙倌兒。”
眾仙昨日受玉帝靈花異草,今日受玉帝瓊漿玉露,明日受玉帝霞衫霓裳,倒對所有饋賜不足為奇。今遭聽得月仙欲將親手所制萬秋桂花邈香糕獨(dú)此相贈,個個皆驚喜欣悅。
最喜乃太白。
太白料想自己賦月詩之繁多之奇絕,這小糕兒不贈予他還會贈予誰?轉(zhuǎn)念又不可斷然,初來乍到的東坡居士,似乎亦有望得之。
最恐乃東坡。
東坡諳曉自己能映在月桂樹葉片兒上的詩詞怕不少,有幾句已讓月仙過目不忘,這如何是好。想他昨日升到天界以來,所得禮遇所占風(fēng)頭早令自己受寵若驚,這些無端惱了太白,還沒化開,若要再得個什么萬秋桂花邈香糕,叫他如何再去平和太白與眾仙?
最憾乃歐陽修。
除了一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歐陽仙概不記得自己當(dāng)初在凡世對著皓月還吟誦了些什么。
最忐忑乃摩詰。
摩詰在心中大致盤點(diǎn)了自己帶月之詩:“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不見鄉(xiāng)書傳雁足,惟見新月吐蛾眉”、“澄波澹將夕,清月皓方閑”、“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卻不知哪句能叩月仙之心。
最安乃子美。
相比其他仙伯仙佬,子美知自己詠月詩句少之又少,令他得意的尚無,想必與那仙糕無緣。
最淡泊乃陶潛。
陶潛從會作詩那天到此時此刻終以為,月在水中比在天上更動人心,月在意中比月在句中更灑清輝。
……
嫦娥見眾仙倌兒對這桂花邈香糕各有志趣,愈發(fā)拋個懸念:“我那小仙畜跳在誰懷里,便是誰得了它?!?/p>
“呵,呵呵?!北娤筛鼧泛推饋?,齊齊睨向玉兔。
玉兔從賀季真、陶潛身旁跳過,又過了柳宗元、杜子美、歐陽修,在蘇軾面前停留片刻,繼而又過了。
這東坡仙人心底終于舒了一口氣:“還好,還好?!?/p>
東坡左側(cè)是太白。此時,青蓮仙人面色欣慰有加,誰都料想這仙糕非他莫屬。玉兔跳至太白足前,太白攤開雙手,準(zhǔn)備迎它一躍入懷,哪知這仙畜停留片刻,繼而又過了。
“噢?”青蓮仙人自嘲一聲,不得其解。
這可奇了,東坡、太白二位仙人均非仙糕得主,還會是誰?在座唯余李義山、王摩詰,二位仙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相信會是自個兒。玉兔跳在李義山跟前,這義山仙人不禁逗它:“別看走眼了哦,你要是跳入我懷,我可要一口就吞了那仙糕?!绷x山仙人話音剛落,玉兔忽而一躍,跳在他雙膝之上。
“啊,何至如此!”義山仙人愧不敢當(dāng),只當(dāng)那小仙畜也在逗他。
“錯不了,錯不了,這小仙畜最知我意。實(shí)不相瞞,無數(shù)映在月桂樹葉片上的詩詞,義山仙人那句‘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獨(dú)獨(dú)說到了姮娥心坎上。自古以來,姮娥寂寥已久,一度以為天宮雖有萬般好,不及世間一粒塵。虧得爾后,有眾仙倌兒自下界上得天庭相伴成趣,姮娥才一掃曠寞。故此仙糕,吾將贈予義山仙人?!?/p>
月仙如此說明,眾仙亦覺得那桂花邈香糕果然當(dāng)義山所得,一時皆大歡喜。
這義山仙人得了仙糕,也不吝嗇,命小童將其切成數(shù)瓣,當(dāng)即分與眾仙共品。嫦娥亦得一瓣,零末碎屑打發(fā)玉兔。
再說那青蓮仙人,邊品仙糕邊攜學(xué)士之手嘆道:“此三百四十年,吾未曾聽聞下界之詩文,愧是自恃陋才,慚不知更有東坡居士耶!”東坡道:“余在塵世,早慕仙人華章,常自嘆弗如,欲學(xué)又不能。今且相逢,實(shí)為萬幸!”
幽幽邈香之際,眾仙歡飲暢敘。幾杯仙醪下肚,嫦娥吹簫,太白舞劍于亭中助興,好個極樂世界!
且說這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四日之后,更多仙倌兒聚于廣寒宮吟詩作賦,忽聞玉帝御史又宣旨道:下界人仙山谷道人黃魯直即將升至天界,召文武百官、九天各星官、仙伯仙佬齊去相迎。
“山谷道人黃魯直?”青蓮仙人抑不住再次糊涂相問,“此生又是何方神圣?”
“莫不是‘蘇黃并稱的黃庭堅(jiān)?”杜圣君看向子瞻。
“難道真是他?這黃魯直,吾曾嘲弄他的書法筆勢瘦如樹梢掛蛇,他亦奚落我的字體肥扁如石壓蛤蟆。吁噓,吾這老弟啊,顛沛一生,不想他也來了?!?/p>
只見東坡面朝天門,雙目橫波,天地浩渺間,不知是無限之憂還是無限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