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子
夜晚的布達拉宮那樣靜謐、安然,我似乎只有在這里才能暫時尋找到片刻的安寧。P先生在部隊忙碌著不能說的秘密,我自己努力調(diào)整著一個人的生活,自己怎么都好說,但是老家的父母卻讓我覺得實在虧欠他們太多。對于我的軍婚生活,母親總是教育我不要訴苦、不要抱怨,多多鼓勵、多多支持,作為軍嫂要為P先生提供穩(wěn)定的大后方,我雖偶有矯情,大多還是遵照母親圣懿旨,而這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個女人所教會我的堅強。
母親大人最近身體欠安,在父親的陪同下輾轉(zhuǎn)醫(yī)院幾次,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手術(shù)。手術(shù)臺上的痛苦讓她備受煎熬,術(shù)后由于醫(yī)生的不負責任,消炎藥又吃出了過敏反應。母親說過敏的那天晚上,呼吸急促讓她好幾次感覺自己可能要過去了。而這些都是幾天后我在與父親通電話時才意外得知的,當時我的心仿佛被千斤頂砸中,墜痛,痛到快要窒息。近一周的時間里,我都不敢關(guān)心母親,不敢打電話,更不敢視頻。因為我知道電話里那幾句蒼白的問候完全無濟于事,因為我只要聽見她那虛弱的聲音,只要看見她那張備受摧殘、毫無血色的臉,我就心痛得想撕碎自己。
母親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了,周圍人都說終于要退休了,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從我記事起,母親就像個超人一樣無堅不摧地馳騁在生活的戰(zhàn)場上。沒有婆婆,請不起保姆,除了我那瑣事纏身、偶爾抽空幫襯她一下的姥姥,她再沒有幫手。母親在鄉(xiāng)村任教那幾年,因為父親工作無暇分身,她也擔心男人家照顧不好倆娃,只能自己一個人帶著我和弟弟,左手一個我弟,右手一個我,然后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將我倆安放于自行車的前后座,每天朝駛暮歸。那時的她,似乎從來不知道累,也似乎從來不知道什么叫怕。
我印象中有一次回城,母親推著車,我和弟弟拎著小件行李,走在一條從未走過的鄉(xiāng)間小路,年幼的弟弟手舞足蹈講述著自己編出來的童話故事,偶爾摘一棵路邊的狗尾巴草,三個人一路上有說有笑。那條路我不知道到底走了幾個小時,我只記得那天仿佛野外郊游一般愉快,只記得我們一直在走。前些日子提起來,母親才告訴我,其實當時是車壞掉了,沒辦法騎行,她只能推著走,那天的路走了好久,她一直擔心我和弟弟會不情愿,但結(jié)果我們走得不亦樂乎、絲毫沒感覺疲累。母親就是這樣,不管多艱苦的生活,她都能為我們營造出快樂的氛圍。白面不夠吃,她用棒子面摻著一點白面捏窩窩頭出來,然后告訴我們這叫“九外一中”,因為捏的時候,只有一只大拇指在面里面掏個洞,其余九只手指全在外面,我和弟弟吃得很開心,居然還羨慕母親小時候可以經(jīng)常吃“九外一中”。白饅頭吃著沒味,母親把面搓成小團,外面蘸點油、鹽、花椒面,再搟一張無比薄的皮,把一堆小團包裹其中,上屜蒸好,告訴我們這叫小豬饅頭,是豬媽媽的肚子包裹著一個一個可愛的小豬。小時候的鞋子穿舊了,母親就花一毛錢買一包染色劑,找一個小盆放爐子上兌水燒開,把鞋子丟進去,然后變戲法一樣地還給我們一雙顏色鮮亮的“新鞋”。母親學會了織毛衣,想在冬天到來之前給我和弟弟織好漂亮的毛衣毛褲,每天利用僅有的閑暇加班加點在織,有時候太晚了,她就關(guān)了燈盲織,我和弟弟不相信她可以不看針腳織,她就讓我們記住她織好的進度,關(guān)了燈,織幾針再開燈,向我們展示她的實力,我們姐弟倆一度以為盲織是我母親專屬的超厲害的技能,長大后才明白當時她只是怕影響我們睡覺,不知道有多少次毛衣針會在黑暗中戳痛她的手指。
母親唯一一次動手打我,居然是因為她的學生,我和她的學生起了沖突,對方先行向母親告狀,母親二話沒說,當著她們的面痛扁我一頓,學生們被這個平日里和藹可親的老師嚇得四散逃走。待我抽泣停止,她才來問我到底是誰的錯,我賭氣地說這個時候才問誰對誰錯還有什么意義,反正揍都已經(jīng)揍完了。母親說不管誰對誰錯,她都只能懲罰我,因為我是她閨女,就算我沒錯,在我和她學生之間,她也只能偏袒學生,希望我理解她。似乎有點道理,以后我就盡量避免跟她的學生接觸,更不要提發(fā)生沖突了,因為我不想再受皮肉之苦。
母親總說自己是姐弟八個里面最沒出息的一個,只有她一個留在姥姥姥爺身邊,做了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學教師,其他舅舅、姨媽都是跨省越縣的各行翹楚。但是在姥姥、姥爺眼里,她卻是最有價值的孩子。姥爺去世前的幾年里因為腦溢血一直處于癱瘓狀態(tài),同樣年邁的姥姥照顧他,日常的買菜、買藥、檢查基本都是母親在負責。姥爺身體出現(xiàn)任何狀況,姥姥第一個打電話通知的永遠是她;一個最普通不過的蛋炒飯,在她的巧手下改頭換面叫“金包銀”,是姥爺食欲不振時最愛的美食;姥爺腸胃蠕動不夠?qū)е卤忝?,她就自己買來器具灌腸。那段時間,她的生活,如假包換的三點一線,學?!牙鸭乙灰晃覀兗摇?/p>
母親從不曾與人紅臉,有時候遇見胡攪蠻纏之人,母親也是斷喝一聲“有理不在聲高,有事好好說”,她的氣場總能讓那些蠻橫之人冷靜下來。我卻沒能遺傳母親這項技能,我的脾氣屬炸藥,一點就著,母親總是無奈我和弟弟都隨了父親的火爆脾氣。
身邊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一個底線不能觸碰,那就是我的母親,任何人不能在我面前說一個不尊重母親的字,不管你是誰,如果你不尊重她,我會更不尊重你。P先生也總說我:平時那么隨和的一個人,在這個問題上完全沒辦法妥協(xié)。對,這是我的原則,是我最必須堅守、無法妥協(xié)的原則。而這個原則在弟弟那里亦然,因為我們都太懂得母親的不易。如今我離家五載有余,弟弟傳承母志堅守父母身邊。一個人的生活雖時常備感孤冷、凄清,但更多的是無比思念尚在康復期的母親,母親教會我堅強、教會我擔當、教會我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教會我做一個稱職的妻子、一個合格的兒媳,教會我感悟、感恩生活中的幸福。她教會我太多太多事,如今她退休在即,大可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唯愿身體康健,長伴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