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洪暢
父親的眼淚
◎許洪暢
《坦芒嘎臘》經(jīng)書上說:孤獨是人生常態(tài),墳?zāi)故侨说奶焯谩?/p>
巖溫丙老人在病人出院申請單上簽完字,醫(yī)生才對他說:“回去吧,她想吃什么,給她做點兒吃,人是好不了啦,只能這樣?!毖韵轮猓妥约涸谕粡埓采蠞L了幾十年的女人,不久將離他而去。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無奈,這就是緣分。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老人生前必須給自己先找好墓地,可是巖溫丙老人的寨子已經(jīng)實行公墓,墓穴可以選,墓地是不能選了。公墓剛實施不久,墓地里剛剛添了幾個新墳包。據(jù)說墓地有六百多公頃,能夠容納下幾萬人。這樣一種從未有過的公墓開發(fā),細(xì)想起來,還真是前所未有。巖溫丙老人給老伴選好了墓穴,最后一個走出墳場,在走出墳場大門的一剎那,老人突然覺得自己的鼻子一酸,似乎聽到了一個蒼老而又熟悉的聲音,附在自己的耳畔輕輕說:好啊,你個老東西命真大,“祖臘歷”又讓你逃脫了,那就多轉(zhuǎn)悠幾天吧,轉(zhuǎn)夠了就趕緊滾回來,這里才是你該待的地方。細(xì)想想,你在外面轉(zhuǎn)的時間也不短了,已經(jīng)夠長了。巖溫丙老人誠懇地點著頭,嗯嗯,是在外面待得太久了,把那樣一個鮮活粉嫩的嬰兒,把那樣一個氣宇軒昂的青年小伙也混成了今天這把老骨頭,這使他感到慚愧,心酸。巖溫丙老人記得,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村子還是那些個村子,不多不少的墳場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大。那時候的墳場也是顯得空空的,可到如今村子已經(jīng)很大了,墳場也已經(jīng)突破成眼下幾乎和村子一樣大的規(guī)模了,而且里面密密麻麻地排列著互不相識的墳堆,似乎周圍幾個村子的人都死光了埋在這里,但實際上隨著死人越來越多,活的人也越來越多。巖溫丙老人就在死人和活人都增多的塵世里,一天天一年年地活到了七十八歲,衰老成如今這副根雕似的鬼模樣。巖溫丙老人有時牽著那頭老黃牛到河邊去飲水,在平靜的河面上,當(dāng)他看到自己蒼老的影子時,就覺得不可理解,他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東西將自己變得如此蒼老,如此不堪重負(fù)。墳頭一多,連墳場里面也似乎熱鬧起來了,這使巖溫丙老人有些淡淡的哀傷。他喜歡空曠寂寥的墳場,喜歡墳頭很少,就那么一些熟悉的街坊鄰居,大家相互關(guān)照,相互珍惜著經(jīng)歷永恒的時間,墳頭一多使人覺得這里以后會變得像外面那樣勾心斗角,吵吵鬧鬧不得安寧。但畢竟墳場要比塵世間寧靜得多,畢竟人們都苦夠、累夠了,再也折騰不了啦,何況在黃泉下埋得也夠深的,連串個鄰居的門都是不可能的了。
送葬的人匆匆地來了又都走了,墳場門前的塵土上印著很多人的腳印,來的腳印和去的腳印,亂紛紛地重疊在一起,這樣就使很多的腳印都失去了方向。老人覺得好奇怪,在這個地方人們似乎走得都很快,只留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腳印,但他想終有一天人們還會再回到這里來,然后再把自己永遠(yuǎn)留在這里,因為誰都免不了把自己留在這里。太陽傾瀉在墳場里,高高矮矮的,長長短短的,雕龍畫鳳的墓碑,依山臥土地堆在一起,遠(yuǎn)遠(yuǎn)一看墳場好像一片巨大的廢墟。再看那蔚藍(lán)的天空,多像一塊大鏡面啊,太陽不過是一顆人頭,在這巨大的鏡面上無休止地晃來晃去,到頭來終究還是一個影子。巖溫丙老人突然感激自己鼻腔的那一酸楚,不然自己會稀里糊涂就走出墳場的,正是那一酸楚使自己留在了這樣一個陰陽分界的特殊位置上,多了一份生與死的感觸。
墳場的大門,說白了這就是一道生死門,人活著其實就差那么一小步,所以每個人都應(yīng)該在這里多站一下。巖溫丙老人覺得自己是那樣渴望在這里多站一會兒的,老是躲在墳場深處轉(zhuǎn)悠那不是好事,畢竟自己還活著嘛,可是一個人盲目地到塵世上去也不好。去干什么呢?似乎就沒有什么可干的?,F(xiàn)在最好就是在這道門前多站一會兒,多想一會兒,想法也會使人有一種覺悟了的幸福感。這是佛祖的箴言!
這么大的天空只有一顆太陽獨自在上面晃來晃去的,實在是太孤單了,巖溫丙老人看看太陽,也覺得太陽很孤單。不過孤單著也好,有時候人會奇怪地覺得孤單著其實也是一種福分。老人回頭看了看墳場,只這么一會兒老婆的墓穴里好像盛開了一朵蓮花。這讓他突然想起當(dāng)年自己將老婆用一條小船,從瀾盞江對岸劃來給自己做媳婦的往事。年輕的媳婦頭上戴著一朵小紅花,長長的筒裙飄逸在風(fēng)中,兩只纖手捧著銀缽,盛滿潔凈的甘露,隨著起伏的浪花悠蕩悠蕩地顛簸,讓人不免心生仙女下凡的飄飄然感覺,真乃風(fēng)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那時候想不到這么一個年輕漂亮的媳婦,那么一條青春年少的鮮活生命,最終將要埋葬在這么大一塊貧瘠的紅土堆里。
巖溫丙老人輕輕嘆了一口氣,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遠(yuǎn)方,猶如智者不惑,漫消心緒憑欄久,看取春光幾度紅。仁者不憂,是應(yīng)該在這里多走走多看看才對,因為這里才是真正的家。那個用血肉溫暖了一輩子,甚至是幾輩子的家,如今已不是自己的了,那是兒子、孫子他們的家了。但兒子孫子們以后也會到這里來的,那么這個家究竟是誰的呢?巖溫丙老人想,該找公墓管委會主任講講了,也該給自己找一塊地了,好好找一塊長眠之地,不然草率地一死,讓人埋到一個低矮凹處可就壞了。此時巖溫丙老人突然期盼自己能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他站在墳場門前喃喃自語,雙手合十,佛祖啊!我究竟是在何時去呢?你能悄悄地告知我嗎?四周一片寂靜,墳場里的山風(fēng)涼涼地掠過他的面頰,有些竟然鉆進(jìn)他耳朵的深處。
他想若是能知道自己歸天的那一刻,那么提前一天,甚至一個星期,他會將自己洗得清清潔潔,穿上一身干干凈凈的衣裳,然后去跟一些有必要的人一一告別,之后自己步入墳場里來,準(zhǔn)確地找到自己的長眠之地,含著眼淚一遍遍誦讀《坦芒嘎臘》經(jīng),聽任自己的生命像秋風(fēng)化雨那樣,一絲絲吹向天空,直到吹干吹盡。想到必死無疑的自己連什么時候死都不知道,更想到自己也要在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死去,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一種異常的傷感與恐懼。
他想起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尤其那些愛說大話的人也是這樣說的,那些人在他們說了一輩子大話之后,突然會說:我除了不知道我?guī)讜r死,這世界上還有我不知道的嗎?聽聽,你們都聽聽吧!再會講大話的人,他們也都不知道自己會幾時死去。
回到家里,巖賽倫拿著他母親的照片在抽抽噎噎地哭著。他想勸勸兒子,又不知道說什么,勸也是白勸。他想兒子若到了自己這把年紀(jì)就不會因死亡的事而哭了。自己若在兒子那個年齡,大概也是要哭的。這都是很自然的事,就連牲口有人還看見流淚呢。兒子見父親回來了,就眼淚巴嚓地走過來問:“到那天要咋個超度亡人,家里得認(rèn)真準(zhǔn)備才是呢?!边@地方的人一直都有這樣的風(fēng)俗,亡人一但入土,冥冥處就要開始拷問她的罪過,因為每個亡人最先都有一個罪人的身份。因而活著的親屬就得施行一些搭救亡人的儀式——即超度亡靈。有錢人,往往搭救的排場要大一些,但千萬人中畢竟還是貧寒的人家居多。所以貧困人家宰一只雞,獻(xiàn)兩個果,也還是不比有錢人家的差??道蓚兂Uf:“有時候賧一個果,比賧一頭牛都貴重?!闭f的就是這個道理。但實際上多少年來人們還是比較看重牛,覺得牛更貴重。因為人們畢竟都是世俗的多,總覺得宰一頭牛搭救的效力肯定遠(yuǎn)遠(yuǎn)勝過宰一只雞,甚至于一頭肥豬,這早已成為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矩。巖溫丙老人看著眼淚巴嚓的兒子,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
“量力而行吧,出殯的日子燒上三炷香,宰一只雞就成了?!崩先耸置艿谋砬椋寖鹤臃浅碾y過。
兒子說:“別的事都可以將就,超度亡靈那天可不能將就啊,那天來幫忙的人多,不要說宰一只雞,宰一頭豬都不行,人家會笑話呢?!备赣H很是無奈地說:“宰豬不行你還能宰什么?”話剛一說出口,他突然想起家里的那頭老黃牛,他的心“咚”地猛醒過來,連半句話都說不下去了。兒子又難過地落下眼淚說:“爸爸呀,我媽辛苦了一輩子,活著的時候也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現(xiàn)在人沒了,我們活著的家人一定要把死人當(dāng)回事啊?!备赣H什么都沒說,不知道他在擔(dān)心什么,輕輕地靠在柱子上閉上眼睛,仿佛那頭老黃牛就在他跟前,慢悠慢悠地甩著長長的尾巴,一口一口地嚼著甘蔗葉。
偌大的房子靜得出奇。兒子說:“爸爸,我想家里的那頭牛也老了,要是再買一頭牯仔牛起碼得要個萬把塊錢,我們家眼下也拿不出這么多錢來,你看不如……”
兒子的話還沒說完,老人的心就覺得緊張的不行,一閉上眼睛就仿佛有無數(shù)只手指頭在點戳著他的腦門說:“老倌兒,你怎么能這樣對待自己的老伴兒呢?”他不情愿地睜開眼睛,冷冷地看了兒子一眼說:“把它宰了,你要我拿什么去耕地?”兒子哽咽著說:“你說它還能耕幾年呢?論年紀(jì)它都比我大了,要不是我們家留著它,早就……”
是啊,那頭黃牛確實是老了,經(jīng)它翻犁過的地堆起來也比山高了,還能指望它再翻多少地,背多少座山?它活著除了翻地還能做什么?難道它最終能免去世俗的人們,最后狠心地為它準(zhǔn)備的那一刀之劫嗎?宰了就宰了吧,他已聽不到自己心里涼涼的訴說聲。但兒子似乎已經(jīng)聽到了,也聽懂了。他看見兒子會意地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這樣他才好過了一些,但總感覺心里還是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留住。
身披袈裟的巖賽倫,牽著老黃牛來到河邊。清晨的陽光照在平靜的河面上,袈裟被微風(fēng)吹起,輕輕地?fù)?dān)在牛角上,牛仿佛被神牽到了另一個世界。陽光照亮了河水,河水把身披袈裟的少年和牛的倒影,藏在水底。袈裟飄動,輕輕地浮現(xiàn)出一道金色的佛光,老牛的陰影像一座高聳的山峰,顯得敦實厚重。老牛十分溫順,巖賽倫用一根細(xì)細(xì)的尼龍繩,輕輕地就牽走了它。一路上牛不緩不疾地走著,像是背負(fù)著沉重的擔(dān)子,又像是悟徹了什么道理一樣,顯得悠閑、曠達(dá),它和巖賽倫中間連著的那根細(xì)繩,軟軟地垂到地上,被長長的袈裟影子罩住,這一刻與其說是巖賽倫牽著它走,倒不如說是它跟隨袈裟少年一起欣然同行。
巖溫丙老來得子,為了答謝佛祖保佑,很小就把兒子巖賽倫送入那蘭寺。兒子巖賽倫今年剛滿十六歲,但從小念經(jīng)賧佛,心地善良,伶俐聰慧,最能理解父母的辛苦,感念父母的恩德。偶爾回家一趟,也會為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常常是經(jīng)書隨身不離,遇事身體力行。
老牛走到河灣處便停了下來,淺淺的河水被它踩在腳下,就像一座高大的山峰,穩(wěn)穩(wěn)地矗立在那里。金色的太陽照在它高大的身軀上,顯現(xiàn)出生命的偉岸。牛輕輕地微閉著眼睛,像是在祈禱又像是在默默地祝福!不疾不緩,悠閑而自然地反著芻,自在而受用。巖賽倫卷起長長的袈裟,用雙手捧起清水澆在牛身上,自從母親生病住院的這些日子,他每天都要把牛牽到河邊洗一次澡,這樣牛就像是換了一身新衣,顯得更加年輕了,也精神了許多。
巖賽倫沒有刷子,他用一把稻草蘸了清水洗著牛身,洗得是那樣地認(rèn)真。他用草木灰制作清洗劑,灑在牛身上。然后把牛耳朵里的褶皺用手指輕輕地瓣開來洗,再把它的尾巴搭在左手心上,用右手從上到下把牛尾巴梳理得光滑亮麗,像一個好看的姑娘那樣拖著長長的一條大辮子。他還用小竹棍一點一點地把牛蹄子都摳洗得干干凈凈的,就好像要為老牛招親辦婚事那樣地精心打扮。老牛似乎若有所思,沉默不語地微閉著眼睛盡情地反芻,忘我地享受著小主人對它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似乎這個被清洗得干干凈凈的身體不再是它自己的一樣。
巖賽倫把牛洗凈,再用一塊干凈的棉布擦干它,然后牽到岸上,站在遠(yuǎn)處慢慢地欣賞它,一邊欣賞一邊很滿意地點著頭,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洗完牛,他就跑到甘蔗地里抱來一大捆鮮嫩的蔗葉喂它,看著一片片鮮嫩的綠葉被牛大口大口香甜地嚼著,只見干癟的肚子漸漸地鼓了起來,巖賽倫心里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悅。他對母親強(qiáng)烈的情感與愛念都將寄托在這牛身上了。他覺得自己不是在伺候一頭牲口,而是虔誠地侍奉著自己敬重的一位長輩。自從父親默認(rèn)在安葬母親的那天要用這頭老牛時,就覺得這頭比他還大幾歲的老牛,已超越了所有的牛,從此變得無比神圣。在他心里牛已經(jīng)有了一種獨特的意義,它將承載著重要的使命,去拯救苦海中痛苦的亡靈。
自古以來,牛是通人性的。在“鐵鍋木甑,一日三餐”的傣族民間故事里,牛是被天神派到人間來拯救百姓的,它為了保證人們能夠一天吃上三餐飯,每天無怨無悔地耕田犁地,吃進(jìn)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
巖賽倫在用心地洗牛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有一種感動,有幾次更是匪夷所思,他突然想對著牛淚雨婆娑地喊一聲“老娘”,這種莫名的愿望竟是那樣地強(qiáng)烈,使他幾乎無法抑制。他覺得自己都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可這么多年來竟然還把牛看得那樣輕,現(xiàn)在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在這個世界上,平凡的牛也和人一樣有著親情,博大而寬容的心靈,實在是一種了不起的生命。人們除了在它身上獲取,還能為它做些什么呢?你說宰一只雞、獻(xiàn)兩個水果怎么能跟一頭牛相提并論?他覺得,宰一頭品質(zhì)卓越的老牛一定能免去一份很大的災(zāi)難。他一點也不懷疑這頭老牛對母親的巨大作用,一定會把母親順利地帶進(jìn)另一個世界。
他覺得念了一遍《坦芒嘎臘》經(jīng)之后,它就不再是人間的生命了,它自己也一定會歸宿到一個令人向往的地方。一只雞可以偉岸地生活在群星閃耀背后的天庭里嗎?不能,但忠厚老實的牛卻一定能。??梢詰{著它不改初心的忠厚、勤勉和善良,堂而皇之地走進(jìn)一切高大的宮殿之門。因此巖賽倫像信奉佛祖那樣,仿佛在干著一件神圣的事業(yè),用心地伺候著這頭老牛,使它一天比一天更加健壯起來,一天比一天年輕起來。巖賽倫看著每天一個樣兒變化的老牛,心里有著難以言喻的欣慰與喜悅。當(dāng)牛大口大口地嚼著鮮嫩的蔗葉時,巖溫丙老人偶爾也會走過來,蹲在一旁,看著老牛津津有味地用餐,只是他臉上的表情沒有巖賽倫那樣鮮明突出。他對巖賽倫說:“瞧它這能吃樣兒,就好像還能活上一百歲似的。”然后不等兒子說什么,拿起一根肥嫩的甘蔗,將一截筍葉脆脆地折斷,立即溢出稠稠的甜汁來,巖溫丙老人皺皺眉頭說:“唔,這么多的奶糖啊?!?/p>
就這樣,農(nóng)歷四月初八佛誕日的頭一天,巖溫丙的老伴歸天了?;野档娜兆?,像一大塊陰影,悄然逼近了這個家庭。
四月初八的頭三天,天空離奇地?zé)幔栐缭缇蛷臇|山上升起,給高高的菩提樹上涂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一群無憂無慮的麻雀在高大的樹冠里,嘰嘰喳喳地爭吵著,讓人的心里蕩開一波一波很溫馨的暖陽。巖溫丙老人正在離菩提樹不遠(yuǎn)處的一座房子里專心地粘補(bǔ)著《坦芒嘎臘》經(jīng)書,經(jīng)書歷久年深,紙張都已經(jīng)泛黃,開始掉頁了,但上面書寫的巴利文字跡卻仍然清晰。突然兒子跑上樓,有些焦灼地說:“老牛不吃也不喝了,昨晚放在盆里的清水和蔗葉原模原樣地堆在那里?!崩先说男暮芸臁斑诉诉恕奔ち业靥鴦悠饋恚褯]有粘補(bǔ)好的《坦芒嘎臘》經(jīng)書攤開在桌子上有陽光的那一面曬著,自己匆忙跟隨兒子來到牛圈。牛圈在大門背后,是用木架和石棉瓦搭建的,平時不注意真看不出來,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這牛圈棚其實是有著很多縫隙的簡易房,一束束陽光斜著身子從那些縫隙里偷偷地照進(jìn)來,可惜時間不長,往往在人們吃午飯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牛圈里很干凈,只有那捆鮮嫩的綠葉和一種令人感動的牛糞散發(fā)出來的氣息。牛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明了了一切的老人。它依然在不緩不疾津津有味地反芻著,明凈淡泊的目光好像看透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無意再看。肚子已經(jīng)明顯地癟了許多,支在柱子下面的那盆清水,清亮得像能開出蓮花瓣來,顯然這水它一口都沒有動過,水盆旁邊的嫩葉,顯然也沒有絲毫動過。一夜之間,那鮮嫩的綠葉就有些蔫了。
“爸爸你看,這水它一口都沒喝,這草它一嘴都沒吃?!眱鹤佑行┙棺频卣f。
老牛像是沒聽到父子倆的對話,依然投入而又忘我地反芻著胃里的東西。兒子突然問道:“爸爸,是不是……”
他知道兒子想說什么,突然鼻腔深處一酸,喉頭處像是塞了一個什么硬物,他覺得自己的淚水帶著一股溫?zé)嵫讣驳亓髁讼聛?,連忙轉(zhuǎn)過頭,有些踉蹌地走了出去。
太陽已升得老高了,點點陽光像凌亂的雪花那樣撲面而來。巖溫丙老人低下頭,像迎著風(fēng)似地走著,一步一步上了樓房。不知疲倦的麻雀吵得愈加熱烈,看來還吵不出什么結(jié)果。老人坐在火塘邊,兩手蒙住皺紋斑駁的臉,感覺滾燙的淚水從指縫里流了出來。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流淚,更說不清自己為什么竟有那么多的老淚,似乎還有要哭出聲音來的沖動。終于他忍不住,像孩子般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心像無邊的大海,激情難抑,滿滿的都是感動。兒子詫異地出現(xiàn)在樓梯口,陽光照射在他的背面,身上的黃色袈裟顯得十分耀眼。看見父親如此感傷地痛哭,他顯得手足無措,只好悄悄地又走下樓去。一群麻雀不知受到哪兒來的打擊,驚叫著“轟”的一聲罵罵咧咧地飛走了,剩下幾只藏在樹葉里膽怯、驚疑地小聲鳴叫著。巖溫丙老人不能自抑地哭了一陣,感到自己像激流那樣在輕風(fēng)細(xì)雨中平緩下來后,有著一種大病初愈的輕松感覺。他覺得自己是有罪的,把這樣一個了不起的生命竟然忽略了,像畜生那樣奴役使喚了它幾十年。想想犁地時候狠狠地打在它背上的鞭子,那血印子下一條條毛都掉光了,就覺得愧疚難過。如果現(xiàn)在誰愿意用鞭子抽打他以示懲罰,他一定會很樂意很感激的。還想得起來的事不止這些,記得有一次老牛一邊拉著犁走一邊翹起尾巴拉糞,當(dāng)時覺得沒什么,只是習(xí)慣了把它當(dāng)牲口看待而已,今天忽然覺得真是太過于殘忍了,我們?nèi)诉B一個拉糞的機(jī)會都不去給它自由,竟然在它拉糞的時候都不放過它,還在役使它,可哪里知道,它竟然是這樣一個高貴的生命!
老人又想起了牛圈里那盆凈無纖塵的清水,那水仿佛在他眼前不停地晃悠著,似乎要把他的眼睛和心靈一次次來回淘洗個干干凈凈。那是一盆怎樣的水啊。在那樣清澈明鏡似的水里,果真有一朵潔白無瑕的蓮花嗎?記得老輩人都曾講過,說牛這樣的生命是大牲,如果善念端正,把牛用到正道上,那么這頭牛在獻(xiàn)出自己的生命之前,一定會在它常飲的清水里看到與自己生命有關(guān)的那朵蓮花,自此就再也不吃不喝。顯然這頭不吃不喝的老牛是看到自己的那朵蓮花了,并且就在它面前的那盆清水里,分明看見已經(jīng)盛開的蓮花了。老人真切地感到一種難言的強(qiáng)烈震撼,為此,他情不自禁地一定要為此流一把眼淚。那樣佛祖在天堂的另一頭,也會接受它的。
過了兩天,牛還是不吃不喝,盆里的水有些渾了,蔗葉蔫得像山風(fēng)吹過一樣,牛肚子非常夸張地一下就癟了下去。兩個后胯下面已經(jīng)看不見兩股健壯有力的牛腿筋了,牛脖子上厚厚的耷拉皮,只剩下一張薄薄的皮毛。但清瘦的老牛依舊靜靜地躺著,雙眼微閉,在漫不經(jīng)心地卷動舌頭來回反芻。
再沒有必要懷疑了。這了不起的生命,它竟然如此韜光養(yǎng)晦,甘愿被人役使地度過自己短暫而艱辛的一生。巖溫丙老人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驅(qū)之不去的肅穆。只要他一閉上眼睛,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世界里,立刻就會有一盆像漣漪那樣微微顫栗的圣水。在這盆圣水里,慢慢就會生出一朵世所罕見的蓮花,在清澈的水底深處像深藏著一個秘密一樣,不斷地向他閃耀著金光。老人雙手合十感恩地點著頭,淚水從他的臉頰上輕輕地流下,他喃喃地贊頌道:“你比我強(qiáng),比我智慧,至少你能知道自己的死期,可我不能?!边€記得老人們曾經(jīng)講過,像牛這樣的大牲,看到清水里盛開的那朵蓮花后就不再吃喝,為的就是讓自己有一個清潔的肉身,然后清清靜靜地歸去。想不到竟是這樣的一種生命!
才兩天過去,飛散的麻雀又重新聚在菩提樹上,巖溫丙老人把翻破了的《坦芒嘎臘》經(jīng)書,精心地粘補(bǔ)好,放在桌子上。寬大的木格窗臺前,太陽照射進(jìn)來,像金子般的陽光灑落在長長的桌面上,落在那本攤開的古老的經(jīng)書上,使屋里顯得更加溫暖。
老人獨自坐在陽臺上,靜靜地看著這群亂紛紛的麻雀,嘰嘰喳喳的落地聲沒完沒了。巖溫丙老人沐浴在陽光下,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時牛還不老,正當(dāng)年輕,和他一樣有著暴烈的脾氣,即使在雷鳴暴雨天,還能將自己那樣一個健壯而沉重的半個身子騰在半空,并在空中有力而又夸張地?fù)P蹄仰嘯,它后面可是還拖著深深插入泥土的鐵犁啊。牯子牛的倔脾氣,一頭砸下去,不一會兒就將地犁得亂七八糟。老人回憶著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喃喃地說:“牛啊,請原諒我吧,誰能沒有過年輕的時候呢?!比欢盍钏麄床灰训氖牵W罱K能知道自己的忌日,而他貴而為人卻不能自知。佛祖啊!請您賜予天下人的智慧吧!
明天就是農(nóng)歷四月初八佛誕日了。巖賽倫拿著一把長刀來給他爸爸磨。刀子足有一尺多長,因為長久擱著不用,刀口都生了一層厚厚的鐵銹。但刀子是把好刀子,不愁磨不鋒利。老人借了村里最好的一塊磨石來,澆灌了一桶米湯水,讓它吸附在銹跡斑斑的刀口上,再把清水潤到磨石上用力一推,磨石上很快顯出了一篇英雄史詩般的碑文。他想他一定要把刀子磨得鋒利無比,磨出銀雪般的寒光來,那樣才對得起老牛。紅銹在清水里像血絲般流動著。突然間他又想到老牛在清水里看到的是蓮花,還是這把寒光閃閃的刀子呢?一定是蓮花,哪能是一把刀呢,經(jīng)書上分明是這么說的,所以一定要把手里這把刀磨得和清水里盛開的那朵蓮花一樣雪白,不然真對不起那不凡的生命啊!他一邊用力地磨著刀子,一邊看見自己眼眶里有晶晶點點的亮珠唰唰地落下來,濺到青巖石上和光芒耀眼的刀刃上,那一刻兒子走過來對他說了些什么他全然不知,兒子只好默默地轉(zhuǎn)身走了。
那天夜里,密密麻麻的星星綴滿天空,顯得沉甸甸的,格外耀眼,一顆顆明晃晃的星斗搖搖欲墜。空氣停止流動,沒有一點風(fēng)兒,偶爾飄來極細(xì)微的一絲,倒給人一種擔(dān)心與警覺。夜靜得出奇,巖溫丙老人披著滿天星光,一個人悄然鉆到牛圈棚里去,直到那蘭寺里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誦經(jīng)聲時才走出來,星光下老人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那時候星星已墜落了不少,像被摘去果子的枝頭那樣,天空顯得比前半夜時輕渺了許多。巖賽倫已經(jīng)早早地起來打掃院子了。巖溫丙對兒子說:“家里的事你就看著辦吧,我去街上買些要用得著的東西?!睅r賽倫說:“爸爸,今天超度亡靈你不能離開啊?!钡先诉€是走了。一直到太陽落山了他才回來,滿臉的皺紋顯得有些憔悴蒼白。他先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又轉(zhuǎn)身來到牛圈棚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他像是在心里下了一個決心,再轉(zhuǎn)身朝門口一步一步走了進(jìn)去。但他很快停住了,他看見一個碩大的牛頭就掛在院墻上,一對牛角明顯地擺出奔牛的姿態(tài),在向前奮力。牛頭不偏不斜正向著他,偌大個院子空空蕩蕩的,只掛了個牛頭,不知道牛的整個身子哪里去了。他覺得這牛一定還活著,一定是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藏著,只有親近它的人們才能夠看得見它,它將頭探了出來,讓他看見了。想必《坦芒嘎臘》經(jīng)書上說的吉祥語真的靈驗,看它一臉的平靜與寬容,圓圓的眼睛像波瀾不興的湖水那樣清澈明鏡,嘴唇若不是掛在墻上耷拉著,一定還會從容地反芻的。這讓巖溫丙老人有些驚愕,他從來沒見過這么一張死者的臉,猶如生者的容顏那么活脫脫一副慈祥相。
(作者單位:云南省玉溪市元江縣發(fā)改局)
(責(zé)任編輯 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