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一點想象力，城市也可以擁有自己的表情

胡雯雯

每個見到這些作品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眉開眼笑，并看著它在風中搖曳的身姿，浮出炫目神迷的表情。有些空寂已久，長期被人冷落之地，甚至因為它的降臨而重發(fā)光彩，成為最多人流連盤亙的地方。

當你漫步在紐約、倫敦、溫哥華街頭，第一次邂逅Janet Echelman的作品時，你很難形容自己到底看見了什么。有人覺得像超級水母、巨型捕魚網，有人說是太空飛船，甚至是夜空出現的極光，總之，不像是一個現代大都市街頭能見到的物體。

但妙就妙在這里。每個見到它們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眉開眼笑，并看著它在風中搖曳的身姿，浮出炫目神迷的表情。有些空寂已久，長期被人冷落之地，甚至因為它的降臨而重發(fā)光彩，成為最多人流連盤亙的地方。

來自美國布魯克林的Janet，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成為“雕塑家”。對于這個沒學過雕塑、工程設計、建筑學，大學畢業(yè)后被七所藝術學院拒絕了入學申請的人來說，走上藝術之路本身就需要極大的決心。

阿姆斯特丹，荷蘭， 2012-2013，攝影_Janusvanden Eijnden

“我年輕的時候，是個非常差勁的閱讀者，所以我千方百計找了一門不用閱讀的課程，這便是藝術課?！瘪R蒂斯是她最喜歡的藝術家，“他能夠在年老殘疾后，找到一種新的創(chuàng)作方法，繼續(xù)詮釋自己心中的美，這種藝術態(tài)度對我啟發(fā)很大。我意識到，藝術家就是能不顧現實條件的阻礙，自由表達自己創(chuàng)意的人?！?/p>

堅持畫了十年的畫后，Janet拿到了“富布賴特獎學金”（一項美國和約150個國家之間的學術交流計劃），并被邀請到印度舉辦展覽?！彼虬米约旱乃挟嬜?，將它們送上了船，然后便去了印度的瑪瑪拉普藍。

但直到展覽快要開幕，她也沒等來自己的畫。眼看著展覽就要泡湯，她每天都焦慮地在海邊踱來踱去，想著能盡快弄點什么作品出來。

“我開始想做銅像，因為這個小漁村是以雕塑聞名的。但銅實在是太重了，而且造價也很貴，所以我一點進展也沒有。”有一天，她看著每天都在沙灘上結漁網的漁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我能不能用這種既輕盈，又具有可塑性的東西，做出巨大而有立體造型的雕塑來呢？”

于是，她開始積極地跟當地手工藝人學習編織、結網，并跟一些漁夫們合作，完成了自己第一件作品，《寬臀Wild Hips》。這是一個長長的，有著寬大圓形底部的大圓錐體，當大家把作品支起來，換著角度拍照時，Janet發(fā)現它柔軟的表層，可以細致入微地捕捉到風的皺褶，將它們的變幻無常表達出來。

“我看著看著都入迷了，于是立刻尋找更多的表現可能”。她跟立陶宛的藝術家、蕾絲花邊編織者一起，為簡單的漁網增添了更多精美的花紋細節(jié)。同時，Janet將自己的作品不斷放大再放大，大到讓人們不但能觀賞，還會在里面迷失的程度。

我在印度的第二件作品，是跟許多手工藝者合作，編出的一張布滿一百五十萬個半手工編結的作品，并運到了西班牙馬德里做短暫的展覽。這次展覽吸引了幾千人來觀賞，其中包括一個為葡萄牙波爾圖重新設計濱海碼頭區(qū)的城市規(guī)劃師。

“對方問我，能不能把這個作品，設計成永久性的城市景觀裝置呢？”把“永久”“牢固”和“精致”“稍縱即逝”結合起來，聽起來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Janet覺得，傳統(tǒng)的漁網纖維肯定是不夠牢固的，于是她到處尋找，終于發(fā)現了一種高科技纖維，能抵御紫外線、含鹽分的空氣、污染等元素的侵襲，同時還能保持柔軟的特性，隨風飄揚，并用重達45000磅的鋼圈把它給架起來。

作品名：1.8，倫敦，英國，2016，攝影_Ema Peter

但是，怎樣確保雕塑既能優(yōu)雅地飄蕩，又能抵御海邊颶風的肆虐呢？這種涉及到工程力學的設計，顯然只能靠軟件模擬來完成，而這種軟件當時是不存在的?！拔液苄疫\地找到了一位航空學工程師，Peter Heppel曾為美洲杯帆船賽設計過船帆，他成功地為我模擬出了這種多孔又不斷移動的網狀物體，并計算出了最佳的結構?！?/p>

接下來，Janet發(fā)現了一個新的問題，這張網計算出需要承受的風力太強了，原來用手工編出來的繩結是承受不住的。既然如此，就只能求助于現代工業(yè)了。她在當地找到了一家生產漁網的工廠，用他們的機器進行了多次試驗，最后找出了一種理想的編織程序。

就這樣，在三年時間里，Janet一邊生完了兩個孩子，一邊找材料和工藝，一邊改進設計，最終將一面展開面積有4600多平方米的網狀雕塑架了起來，在波爾圖的海濱隨風飄揚。

“那個地方原來空空蕩蕩的，是個極其乏味的路口。如今有了個巨型雕塑之后，第一次聚集起了漫步的行人?！盝anet在自己的作品下方，看著風的舞姿慢慢伸展，覺得自己仿佛被庇護著，同時又跟無邊無際的天空連接到了一起。

這不禁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拔以谝粋€非常乏味的小城長大。那里沒有什么景觀，每天人們從一個空調間轉移到車里，再去到另一個空調房，每個地點之間，每個人之間，似乎沒有任何聯(lián)系，讓人感覺非常孤立，與世隔絕?！彼恢毕Ｍ馨堰@種孤立的地方都聯(lián)系起來，讓所有陌生人都聚集起來，共同分享某些東西?？粗菑埦薮蟮木W，她突然有種感覺，“我要在每個城市的縫隙中，創(chuàng)造出一片片這樣的綠洲，我們的生活從此將不再相同”。

但她并沒有重復自己的作品，而是一次又一次地進行創(chuàng)新。“美國費城城市大廳前的廣場，并不適合架設這樣的大鋼圈，于是我們找到了一種更輕盈的材料，微型的原子化水離子，讓它們形成一種干霧，能隨風改變形狀，同時也能被穿過的人改變。而且人們穿行其中的時候，連衣服都不會被打濕。”

Janet的這件作品并沒有固定的形態(tài)和地點，它會跟蹤廣場下穿過的每一班地鐵。只要有地鐵經過，這股干霧便會散發(fā)著彩色光芒，追隨疾駛而過的列車，在廣場上劃出一道道線條，就像為城市交通網拍攝的X光片一樣。

她接到的另一個項目，來自丹佛每兩年召開一次的美洲會議?！皩Ψ窖埼覄?chuàng)作一件雕塑，用它代表西半球的三十五個國家和它們之間的關聯(lián)！我根本毫無頭緒，但我接受了這個挑戰(zhàn)。很快，智利地震的新聞傳來了?！?/p>

當時那場海嘯遍布整個太平洋，改變了地球的構造板塊、加速了地球的自傳，甚至將地球一天的長度給縮短了。“我聯(lián)系美國國家海洋和大氣局NOAA，跟他們要到了這次海嘯的數據，接下來就有了這件名為‘1.26的作品?！彼拿?，指的是地球那天被縮短的1.26微秒。

這件作品因為形狀太復雜，沒辦法用鋼圈固定，于是Janet將金屬圈用一種柔軟、細孔狀的，比鋼材要強韌15倍的高強度纖維代替。這樣一來，整個作品便非常輕盈、柔軟可以直接固定在已有的建筑上，成為城市構成本身的一部分。

后來，華盛頓、溫哥華、布拉格、新加坡……世界各地的邀請紛至沓來，她也一次次施展魔法，讓這些巨型雕塑出現在了各個城市的街頭?！霸S多人告訴我，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城市中央的草地坐下來，休息，野餐。在這個過去他們從未留意的地方，發(fā)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愜意?！?/p>

“我很喜歡跟世界各地的人交談，比如地鐵上、街道旁，不論是老人、孩子、流浪漢，都能不斷給我更多新的靈感。”為倫敦光影節(jié)打造的作品，她便進行了數碼和真實世界的交互嘗試?！熬W本身在白天時能看到本來的色彩的，而到了晚上，你將光線投射到上面時，它又會在光影流動中呈現出美妙的色彩變化?！盝anet和團隊一起專門打造了app，觀眾只要下載后在自己手機上選擇顏色，讓它投射在網上，便能和周圍的人一起觀賞自己打造的城市景觀了。

在2016年底香港舉行的BODW設計營商周上，剛做完演講的Janet被許多熱情的媒體圍繞，爭相問她什么時候會在中國展示作品。“她以前曾在香港大學待過一年，對于在這樣一個大城市生活的印象非常深刻。”Janet告訴南都周刊記者，她那時每天都在高高的電梯里來來去去，“周圍的人推搡著，把你擠進地鐵又擠出去，但你卻感覺非常孤立，盡管周圍都是人，但你卻跟他們沒有任何聯(lián)系。所以我很期待能借助自己的作品，讓這個城市密集的人群相互聯(lián)系起來，一起分享和討論某個美好的東西?！?/p>

她至今記得有一天，接到鳳凰城一位朋友打來的電話。對方是個坐辦公的律師，從沒去當地美術館逛過，對藝術品之類的東西也沒有一絲興趣?！八嬖V我，那天她把同棟樓能找到的所有同事都拉出了戶外，一起躺在我的作品下方。她們就那樣，穿著筆挺的商務套裝，跟許多不認識的人一起，躺在草地上，看著頭頂的巨網隨風搖曳，用她的話說，‘分享生活中重新發(fā)現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