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節(jié)

明人陳繼儒說，以下皆一人獨享之樂：焚香、試茶、洗硯、鼓琴、校書、候月、聽雨、澆花、高臥、勘方、經(jīng)行、負(fù)暄、釣魚、對畫、漱泉、支杖、禮佛、嘗酒、晏坐、翻經(jīng)、看山、臨帖、刻竹、喂鶴。

而對今人老趙而言，舒坦巴適的事莫過于：躺在床上玩手機(jī)。

若論對歡娛的孜孜以求，沒有哪個時代可以趕得上晚明。讀蘭陵笑笑生、李漁、文震亨、張岱等人文章，欲望描寫的曲折細(xì)膩，差堪比擬道心的惟精惟微。他們才是真正的“城會玩”啊。那幫家伙似乎要把古往今來的美，都集中起來觀賞把玩一番。陳老蓮的畫里，即便是日用器物，也銹跡斑斑似有來歷；小小墨塊也包羅萬象，上面的圖案不僅僅只是傳統(tǒng)的鳥獸山水，和佛教故實相關(guān)的也不少，更有西洋風(fēng)的圣經(jīng)插畫；大家讀書也花哨，民間通俗讀物，一個頁面往往被分成兩三截，除了正文，還有詩詞、笑話、謎語、小曲，莊嚴(yán)戲謔同臺亮相——文人們也喜歡這般雜糅，各家批注被印在書上，膽大的甚至要篡改原作。不管是達(dá)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生活中都充滿了太多的無端沉迷，“三言二拍”里面，老有賣豆腐的粗漢，省吃儉用好幾年，不過為了一睹花魁芳容，和她坐著說會子話，對，僅僅是坐著說會子話。

老實說，雖然他們過得光芒自射，可我并不羨慕。竊以為最好的休閑，就是——躺著。這兩年比較累，上班不說，娃娃要吃要玩要拉屎，得我陪著，老婆要買外搭買鞋，得我親臨指導(dǎo)。在家也片刻不得閑，有時燒完水晾好衣服，手機(jī)才連上充電器，就聽得大小倆璧人一齊急聲喊：老趙！

作為人，我們都在一遍一遍經(jīng)歷著欲望的整個進(jìn)程。想買的東西，喜歡的那個人，如何在心里帶著光暈縈繞，得到時狂喜，然后漸漸熄滅，寂靜，可一旦要失去時，又戀戀不舍。偶爾，當(dāng)我們審視自己擁有的一切，就像小孩含著一塊糖，小心翼翼地吮吸，甜并擔(dān)憂著。

去年，我又拾起了吹笛子的愛好，一段時間苦練，我很清晰地覺察到自己上了一個臺階。這個進(jìn)步，讓我體會到孔子所說“不亦說乎”。我們總以為，在世上待的時間越長，就會變得越來越有智慧，越來越理解生命本身。這徹底是個誤會。我的三十，并不而立，四十依然困惑，知天命這種事，更別提了。我們總以為人生曲折，其實不過是一條直線，并無孔子說的那些關(guān)節(jié)。茫昧如我，直到現(xiàn)在，也不過是低頭游走。雖然我已經(jīng)有了家庭，上有老下有小，但承擔(dān)好這些責(zé)任，真的就算完成了整個人生？

一切事情都需要有一個開始。三十歲快到了，我仍然在尋思孔子的十五歲，以及他初次定形的志。比起世間事業(yè)的進(jìn)展，這種生命本身的拔節(jié)，更困難，讓人覺得無從努力?！案邩涠啾L(fēng)，海水揚其波”，照我的理解，不是風(fēng)吹過來，然后海水起波，而是海水自身在激蕩出波瀾。這也是我所理解的生命的拔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