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和偉接到每個角色都忐忑

張宇欣++翁倩

于和偉依然想演“每一部金庸小說里的男主角”，奈何已快知天命，時不待他，等他終于理解了男主角的心路，只能演出場便是一生的宗師了

朋友面前淘，見生人會自動豎起屏障

《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lián)盟》（以下簡稱“《軍師聯(lián)盟》”）第一集有個華彩段。曹操挾天子，殺董貴人，百官斥其“以臣弒君！是為漢賊”，兒子曹彰二話不說，提劍殺了一眾漢臣。接下來這個場景出自演員于和偉的設計——曹操捂住雙眼，又慢慢放開，扭頭痛心道：“黃須兒，你太過魯莽了！怎能隨意殺戮呢？你怎知這些人當中，沒有治世之能臣？如若有，豈不誆了天下！”

于和偉想塑造一種反差感?！拔也蝗炭?。他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充滿嘲笑，像逗孩子玩兒，（意思是）底下除了我還有治世能臣嗎？張狂自張狂，OK，我張狂到底?！?/p>

曹操的王霸之氣由此立住。黃渤評價于和偉的表演，“看得起雞皮疙瘩，沒想到劉備就這么‘叛變了，還變得這么讓人服氣。”于和偉的微博下，粉絲開始稱他“曹霸霸”。

卸下古裝濃眉濃須的他卻眉眼疏闊，面容言語皆去掉了“偉”，獨剩下“和”。他的工作室在望京一座普通公寓樓里，門上掛著“福”字。采訪那天正值午間，電梯間擠滿了各家外賣員。午后近1點，外出辦事排隊遲到的于和偉出電梯、進屋，坐下、點煙，輕聲道歉，“聊吧?！睒藴实钠胀ㄔ挕?/p>

很自然地，令人想起過往報道中的故事，于和偉也講起：考上海戲劇學院前、還在撫順市話劇團時，他在某單本劇里演農村團支書，說話一股東北大碴子味。選他的副導演感覺丟份兒，吃飯時坐旁邊問：你也算是專業(yè)單位的，怎么普通話都說不好？于和偉害羞，悶頭扒飯，“我普通話能說好啊，有點緊張了”——還想給自己找面子。副導演回，“你能說好什么呀？給我說個‘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說！”

于和偉繼續(xù)吃飯?！澳銊e吃！”副導演扒著他筷子，“說說說！你說你普通話好，你說給我聽！”筷子一放，于和偉留下一句“我不說”，起身走了。

經此一事，他揣本《新華字典》，時時翻閱。坐公交車，看到路邊有個餃子（zhi）鋪，就查，到底是平舌翹舌？全家人對他的新口音適應了很長時間。朋友笑話他，“你怎么這么裝，這什么味兒！南腔北調的?！薄安徽f，從那以后再也不說。”

于和偉自認是內向敏感的人。朋友面前淘，見生人會自動豎起屏障。熟悉的場景是，一大幫朋友吃飯，席間于和偉有說有笑，突然來了生人，他便沉默下去。朋友說，你剛才那笑話接著講啊，“我就說，哎別講了別講了?！?/p>

大學假期回東北，酒席間，親友對演員這職業(yè)好奇，想讓于和偉表演一段?！啊畞韥韥?，哎你們沒有臺詞片段嗎，報菜名什么的？你報一個我們看看。但是我告訴你，是不行的，是不能的?！?/p>

這種內向敏感的巔峰表現在2003年《歷史的天空》時期。從上戲畢業(yè)后，于和偉去了南京軍區(qū)前線話劇團，團里的三位編劇姚遠、鄧海南、蔣曉勤正好創(chuàng)作了該劇劇本，向導演高希希推薦他演反一號“萬古碑”。“沒有影視作品，人家不了解我，完全是靠這個面子。”

那邊答應了。一個月后，副導演來電話：萬古碑不能演了?！霸瓉砦覀兇蛩阌玫难輪T要價高，現在看了劇本，覺得這個價錢也可以。你要是感興趣，里面還有一個人物叫李文彬，是個叛徒?！敝形缭谑程茫诤蛡⒋耸赂嬖V蔣曉勤，蔣立刻打電話給導演和制片人：“我們三個編劇聯(lián)合推薦，劇本已經發(fā)給人家看了一個月，怎么能說不用就不用呢？人物的種子已經在心里發(fā)芽了！”下午3點多，又是副導演電話，很簡短：“于和偉，萬古碑你接著演吧，行掛了?！?/p>

該劇制片人后來和于和偉成了好友，回憶拍戲往事時告訴他：“于和偉你當時太牛逼了。我們都覺得這個人是干嘛的啊，演完戲也不問導演好壞，扭頭就走?！贝顧n有李雪健、張豐毅等大腕，但頭三個月，除了對戲，于和偉都不怎么和大家說話。導演喊“過”，他就收工，回屋自己吃盒飯。

一天，空政的演員隊隊長跑到于和偉屋里，叫他和導演吃飯?！拔也蝗ィ页酝旰酗埩??！薄皠e別別，導演夸你了?！薄霸趺纯?？”“說這小子年紀不大，心理素質特別好。”在飯桌上，高希希第一次對于和偉的演技作出評價：“這個角色將來出來，你看吧，一定是震撼性的效果?！?/p>

“唉呀，其實我就這么一人?！庇诤蛡フf。

“想成為金庸每部小說的男主角”

于和偉經常懷念憑“萬古碑”一角成名后“非常幸?！钡哪嵌稳兆印ｋ娨晞〉钠脚_和觀眾遠大于話劇舞臺，而“萬古碑”讓他得到了專業(yè)認可，實現了他“把所學專業(yè)讓更多人看到”的訴求。他無比自由，“角色拿來之后我去琢磨，別人說好，我很開心，別人說不好，也不丟人，什么包袱都沒有。我就是一個演員，沒有那么大的名氣。”

于和偉出生那年，母親45歲，他是家中老九。3歲，父親去世，母親靠賣烤地瓜拉扯大一堆孩子。不好好學習的少年時期，他看遍了金庸，向往俠客的豪爽自由，“想成為金庸每部小說的男主角”。兩次中考后，成績還是不理想，他進了撫順幼兒師范學校學音樂，3年里，關心的只是“自己的鞋子夠不夠白”。畢業(yè)后，不想當小學老師誤人子弟，正好撫順市話劇團招生，他考上了。

成年后，于和偉幾次背離穩(wěn)定的生活。先是在話劇團待不住，他打聽到有中戲、上戲，就去考。多年后回老家，年輕時在撫順話劇團共事的人已經老了，“我那時候好像就意識到，我能看到自己的未來，特別害怕?！鄙蠎虍厴I(yè)后在南京軍區(qū)前線話劇團，他的生活依然單調，看到的未來是“頭發(fā)掉得差不多，穿個軍裝打幾顆星，在飯?zhí)么蝻?，別人稱呼我老師。受不了”。他再次決定出走。

1996年，他第一次演上戲的畢業(yè)大戲《借我一個男高音》，看到臺下觀眾為他哭笑，起立送花，他覺得“生命好像獲得了一些價值”。畢業(yè)論文的第一句話他寫，“我上了賊船?！?

也是這時，他意識到，活在角色里才是自由的?！鞍熏F實當中的殼，不安、緊張，都排除掉了。我覺得我可以無所顧忌?！?/p>

《歷史的天空》后，很多反派角色找來，有媒體給他冠名“新銳反派”，典型形象如《紙醉金迷》里的范寶華，那個重慶政府治下的投機商人，永遠笑容自信，西裝革履，分頭不亂，心比比干多一竅。于和偉很想演正面人物?！墩媲槟甏凡コ?，他上貼吧看網友評論，其中一條是“萬古碑那么反派，但看完李和平之后覺得，這是一個打著燈籠都不好找的好男人”，他欣慰至今。

完成角色前，都可能碰到過不去的坎

于和偉也不是一直會演。

當年到撫順市話劇團面試，于和偉給考官唱了首歌，又模仿每天上學在車上看到的賣瓜子盲人，就被錄取了。演舞臺上的路人甲，“沒有詞，從這邊走到那邊，或者公園里的背景情侶”，他都很緊張。更多時候是沒機會演，沒事做。撫順是雷鋒的第二故鄉(xiāng)，團里有出話劇《雷鋒的足跡》，演了一百多場。老演員都記得，于和偉總會搬一個小板凳，坐在邊幕條斜眼看演出，看了好多場。

臺下臺上兩種人生，于和偉咂摸出了意思。他想學演戲了，可話劇團是演出單位，“我跟誰學呢？總不能邊幕條蹲一輩子。”出去接單本劇，只會東北話，也不會演，“導演越說越緊張，演得嘴歪眼斜的，臉上肌肉都痙攣，在跳?！?/p>

刺激之下，他學普通話，看電影，考表演系。

直到在上戲一年級匯報表演小品，拿了一個“靠前的高分”，于和偉終于得到鼓舞。這是他學業(yè)生涯中第一次產生學習興趣;他接觸世界級優(yōu)秀電影，拉片子，泡圖書館。“這是我在那個生命階段感受到的，誰說我不愿意學習？”

畢業(yè)后，南京軍區(qū)前線話劇團招人，同屆連他在內去了七人。工作穩(wěn)定，生活規(guī)律。早上去團里報到、開會，一天三頓都在部隊食堂解決。睡午覺，不鍛煉，胖到170斤。開頭兩年，于和偉是站在舞臺最后的旗手，只負責甩大旗，等扮演劉伯承的演員把軍旗捧起來。那段生活最大的樂趣是，下午經常逛街到珠江路買電影光盤。

第一次擔任主要角色是在話劇《厄爾尼諾報告》里，于和偉獲得了全軍優(yōu)秀表演獎。成為主角之前，他陷入低谷，沉浸在從“明日之星”到跑龍?zhí)椎木薮舐洳钪小?998年的一個凌晨，于和偉在家看世界杯。喜歡阿根廷隊的他看英格蘭踢得艱難，不禁同情弱者，自我代入，“我要通過拼搏讓英格蘭扳過來?！庇⒏裉m進球了，他的立場又轉向阿根廷，如此反復。點球大戰(zhàn)中，英格蘭最終輸了比賽。是時天色漸亮，于和偉關上電視，悲從中來，“越哭越傷心，家里人起來問怎么了，我就特別可笑地說，英格蘭輸了?！?/p>

上電視劇也很難。在過往報道里，他講述過在前線話劇團找戲的歲月：劇組一般在專業(yè)院校就找好了主角，來地方話劇團只剩龍?zhí)?。一次劇組找到于和偉，說5天拍5集，給1000塊，于和偉試圖小小抬價，對方不依，他就說不去了。兩年后再有劇組來，群演一天50塊，有臺詞的100塊，于和偉舞臺劇演得好，可以給200。“行，我去?！?/p>

曹操一角后，有網友扒出于和偉“一個人承包了三國”，其實早期的荀彧（《曹操》，1999）、魯肅（《臥龍小諸葛》，2001），都是角色沒得挑的產物，“別說什么‘唉呀我喜歡三國，瞎掰?！钡敢狻霸诤献髦懈鷱V大的表演藝術家去碰，去印證。我跟這個老師演完戲，知道他是這么演的，這是很重要的需求”。

于和偉看劇本有個習慣，要找代入感，基調對的劇本，看著看著能“把理解放進去，邊看邊填補，怎么表現在他空間里”。吳秀波找他演曹操時，自家工作室的第一部劇《下一站，別離》已經準備開機，他拒絕了。吳秀波給他發(fā)來15集劇本，“一步一步地勾我，這一看，曹操是有空間的?！?/p>

到現在，他都特別怕別人說“于老師一定會把這個角色演得很好”。十幾年前拍《歲月》，所有主創(chuàng)開會談對角色的看法。于和偉第一句話就是：“我心里不是很有底，只能拍的時候一點點摸索?！鄙螅破苏业剿麊枺赫娴募俚?？我們都覺得你一定會很出彩，你怎么好像有點忐忑？“我接到每個角色都忐忑，說這個人物我一定會演好，那是吹牛逼呢。完成前，都可能會碰到過不去的坎。”

勁該往哪兒使

《歷史的天空》后，于和偉成名，逐漸演上男一號，同時壓力傍身，“行業(yè)大浪淘沙，一部作品火一兩年，如果下一部不給力，瞬間就會被沖走。”到2011年前后（《三國》《青盲》等劇播出），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焦慮?！安簧喜幌碌臅r候是很尷尬的。再往上走，好劇本和優(yōu)良資源全過來，強強聯(lián)合會產生好作品，可是說實話，我沒到那個點?！?/p>

這種過渡狀態(tài)他不喜歡。他覺得自己是靠專業(yè)吃飯的，要愛惜羽毛。很長時間里，他不舒服、不自由，被“不是初心的東西”困擾和綁架，又掙不開，備受折磨。

這些問題如今也沒能完全解決，但他不糾結了。戲有不好的地方，他會向朋友指出，可以推遲開機，把程序做對，修整好劇本?！拔矣X得我人長大了，平和了一些，不會急吼吼地想要到達一個所謂的什么。”

這幾年，工作節(jié)奏越來越快，“通告一天下10頁紙，制片方恨不得你一天拍20頁?！?數據、流量、粉絲、資本的結合讓演藝圈發(fā)生了猛烈的化學反應，表演方式、表演概念均受影響?！澳切┯昧税肷鷣矸e累表演技術和經驗的人受到很大沖擊，突然到了今天，別人不看表演了?！庇诤蛡ヒ矚怵H，“我準備了功課，認認真真拍戲，結果我塑造的人物反響那什么的時候……我不是圣人?！彼虝旱蒯葆暹^：自己的勁兒該往哪兒使？要改變一下嗎？自己怎么樣才能被納入市場？

這是個重新洗牌的殘酷過程。好在這兩年演藝生態(tài)重新見好?！熬拖翊蠹夷菚r候全穿大頭鞋、溫州鞋出來，樣子好看，我們當然要去買，但它只能穿一個禮拜。所以還會回來。”

《軍師聯(lián)盟》大火后，于和偉接受了密集的采訪，市場、小鮮肉是他常被問到的關鍵詞，他直言這是逐利?！爸鹄麤]錯，但現在受眾里孩子越來越多了，我們要有一些文化引領的責任心，不能為了逐利把責任心喪失貽盡，這才有希望。”

他停了停，連說了兩遍，“我有點兒激憤了?！?h3>“千萬不要被贊美綁架”

于和偉扮演的角色一直老過他本人。1999年的《曹操》里，他是荀彧，面頰猶帶嬰兒肥，兩腮貼了胡子以示深沉。2004年拍《搭錯車》，他演一個把女兒當搖錢樹的酒吧老板。小八歲的殷桃是女兒，三十出頭的于和偉是爸爸。

《軍師聯(lián)盟》里的曹操已到暮年。有一集，孫權的使者送來關羽首級，祭拜過后，曹操與司馬懿同輦出城，想到自己幾十年征討江山，幾乎失了所有敵友，不禁潸然?！八蠎B(tài)了。關羽人頭送來的時候，他的人生思考到了另外一個狀態(tài)：我老了，江山留給你們，太平盛世我是見不著了?！迸倪@場戲時，于和偉對著橫店后山，與孟德同悲。

這部戲給于和偉帶來了迄今為止最大的影響力，網上，溢美之詞涌現：“于和偉之后再無人敢演曹操”“于和偉是行走的表演教科書”。他不坦然，“那些榮譽大半是角色的魅力投射。你的影響力大，就會讓更多人看見你、關注你，這是好的，但千萬不要被這種東西綁架。”

不少歷史愛好者來留言，幾句話下來，“人家是懂的”?！澳切┭芯窟^曹操的人給予認可，是莫大的榮譽。我干嘛不享受？”

今年5月4日，于和偉剛過46歲生日。大概10年前，其他男演員開始用眼霜了，他還在用香皂洗臉，“澀澀的，洗完了干凈，恨不得臉上干得全是皮?！?010年《三國》播出后，扮演劉備的他接受采訪拍照，戴著珠串，白西裝內搭粉紅T恤;三四年前，知道了健身的好，注重起發(fā)型和著裝。衣服都是他自己逛商場挑的，見到年輕有朝氣的，就喜歡嘗試。說到這兒，于和偉揪了揪牛仔褲上的破洞（在新劇發(fā)布會和出鏡采訪里，他都穿過同款的破洞牛仔褲），“我覺得它比較不羈、自由，吻合我的心境，年紀越大，我就越回去了?！?/p>

近期他某條微博下，點贊最多的評論是，“喜歡于和偉的00后有嗎？舉個手我看看?！彼才浜??！盾妿熉?lián)盟》22集，元日大宴，曹操把酒臨風、舉槍而舞，臺下百官齊賀：“大王當受！大王當受！”于和偉在微博截圖問，“‘攻是啥？‘受又是啥？孤不懂。”粉絲表示“曹霸霸變污了”，他樂得不行。

1《三國》劇照，于和偉飾演劉備2《大家庭》劇照，于和偉與劉威葳3《青盲》劇照，于和偉（左）與沙溢

“他們現在把我稱為B站學委嘛，就說你別在那裝了，當年《三國》‘玄亮黨你還給點贊了。直接揭穿我。我覺得太好玩了。人一輩子都是學習，演員一定要學習、理解新鮮的東西。你一旦排斥，說明你老了?！彼郧肮滟N吧，現在看B站，“他們的思維是那么不受局限，那么自由，這不是一個從事藝術的人應該有的思維嗎？”

也許現在是最好的時候。因為更多人知道了他，他更加成熟，但遺憾也有。長大后，于和偉重讀金庸，這一次，他讀出了現實主義和人生況味。依然想演每一部金庸小說里的男主角，奈何已快知天命，時不待他，等他終于理解了男主角的心路，只能演出場便是一生的宗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