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貧（外兩篇）

□ 李俊輝

扶貧（外兩篇）

□ 李俊輝

二狗上午啥都沒弄，專門在家里等候扶貧辦的人來慰問他。

其實，平日里二狗基本啥都不弄。別人栽蘋果樹，二狗說，栽樹還要修剪、疏花、套袋，我嫌潑煩；別人種辣椒，二狗說，種辣子還要施肥、打藥、烘烤，我嫌木亂；別人貸款買農(nóng)機跑經(jīng)營，二狗說，我要是有那么多錢，還用得著出去給人下苦？反正，二狗總能給自己找到他認(rèn)為合理的借口。

當(dāng)然，二狗也有喜歡干的事，那就是和人抬杠。曾經(jīng)有人說他：“二狗，快四十的人了，趕緊再找個媳婦，好好過日子吧！”二狗眼一瞪，說：“要媳婦干啥？萬一再娶一個像你媳婦那樣的，架還不往死里打？”二狗一句話，嗆得對方扭頭走人，從此再不搭理二狗。

其實二狗結(jié)過婚。十多年前，媳婦嫌二狗是個懶慫，整日里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結(jié)婚不到一年，娃都沒給他生，就和二狗分道揚鑣了。有一次，二狗和人抬杠，對方說他都有啥有啥，二狗沒啥說了，情急之下，質(zhì)問對方：我有前妻，你有嗎？你有嗎？你有嗎？三聲反問果然把對方問得沒話了。二狗抬杠獲勝。村里人都說，二狗沒慫本事，就是嘴皮能翻，說辭好！

懶漢二狗是昨天下午從村會計二寶口中得知縣扶貧辦要來村里慰問的。二狗當(dāng)時心里一陣激動，原本操在一起的兩只手立即從袖筒抽出來，不斷地咂著嘴，搓著手——他好久沒吃羊肉泡了。

這些年，自從成了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扶貧對象，二狗沒少從省市縣調(diào)研的領(lǐng)導(dǎo)或扶貧干部手里領(lǐng)米、面、油和“信封”。每次扶貧干部前腳剛走，二狗后腳就趕到鎮(zhèn)上王老五的羊肉館，從“信封”里抽出一張“紅版”，高高舉起，沖著王老五喊：“老五，湯燒煎，肉要雙份，肥瘦相間！完了再切一份肉帶走?！贝謇镌S多人看著眼饞，但沒有辦法，他們恨自己沒有表哥在縣扶貧辦當(dāng)副主任。

因為表哥的關(guān)系，鎮(zhèn)上村上都有意無意地“照顧”二狗，日子久了，二狗覺得“照顧”他是應(yīng)該的，是理所當(dāng)然的。所以，今天一大早，二狗連早飯都沒做，專門等人來扶貧他。

等待總是漫長的。二狗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對自己說，再忍一會兒，等拿到“信封”，今天的羊肉泡，肉要三份。這樣想著，二狗仿佛聞到了羊肉湯的香味，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又咽了一次口水。

結(jié)果等到日頭快端了，也沒見一個人踏進(jìn)二狗家的破院，別說扶貧辦，連村干部也不見人影。饑腸轆轆的二狗像是猴屁股摸了蒜，坐不住了。他小跑到村委會，發(fā)現(xiàn)只有會計二寶一個人在記錄什么，支書和村主任都不在。二狗上前破口大罵：“二寶，你狗東西咋還糊弄人呢？扶貧辦人在哪呢？”

二寶放下手里的筆，站起來一拍桌子，指著二狗的鼻子說：“二狗你罵誰呢？誰糊弄你了？扶貧辦干部一大早就來了，這陣在村小學(xué)開會，不信你看去?！?/p>

二狗覺得不對勁——平日里二寶見他客氣的不得了，今天這是咋了？敢跟他拍桌子！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二狗來不及細(xì)想，一路小跑來到村小學(xué)。

一間教室里坐滿了人，二狗趴在窗戶邊往里看，有人正在給村民們上課，好像講什么果樹春季管理。主席臺上除了支書和村主任，還有兩三個人看著面熟，沒錯，就是扶貧辦的，以前來過二狗家。趁著一位干部出來上廁所，二狗將其堵在廁所里。

“你們得是來扶貧？”

“是呀！怎么了？”

“扶貧咋不到我屋來？咋不發(fā)米、面、油和…紅包？”

“誰規(guī)定扶貧非要去你屋？今年扶貧形式變了，不發(fā)東西和錢，改為科技扶貧?！?/p>

“科技扶貧？啥叫科技扶貧？”二狗越聽越迷糊。

“這個一兩句話講不清楚，再說這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要是想了解情況，到教室聽課去。今天專門從楊凌農(nóng)科城請來的果樹專家，講水肥管理?！备刹空f完要往出走，二狗急了，追問到：“我表哥來了沒有？”

“你表哥是誰？”

“我表哥是你們領(lǐng)導(dǎo)，他叫郭新寶?！倍氛f出表哥名字那一瞬間，腰桿下意識挺直了許多。

沒想到扶貧干部聽了，冷笑一聲，邊往外走邊說：“郭新寶不會來了，他因為弄虛作假，被停職了，正接受紀(jì)委調(diào)查呢?！?/p>

二狗的腦袋嗡得一下子就大了，他傻在了廁所里，久久緩不過勁來。

狼出沒

榆溝有狼出沒！

保長派人端著槍巡查好幾圈，只在溝底踩到幾坨狼糞，沒見著狼的影子。

張旺財?shù)弥@消息時，正在家里喂牲口，他對長工何二說，狼有靈性，你別招惹它，就沒啥可怕的。何二哈著腰，咧開嘴笑了笑，東家的說法他不敢茍同。

張旺財年過五旬，上一輩也是莊戶人家。他年少時上過幾年私塾，再到城里讀了幾天洋學(xué)堂，之后被他爹拽回家種地。畢竟見過世面，頭腦靈光，張旺財幫助他爹把家里的三十多畝地打理的井井有條。到了張旺財手里時，原有的三十多畝變成了一百多畝，還在鎮(zhèn)上開起了油坊和染坊，光干活的伙計就有好幾十。

財主張旺財一直保留著莊稼人的本色，他和長工一口鍋里攪勺把，一起下地扛鋤頭；還經(jīng)常救濟揭不開鍋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遇上災(zāi)荒年，搭棚施粥。四里八鄉(xiāng)提起張旺財“張善人”的美名，無人不豎大拇指。

張旺財行善卻不忌口，好吃肉，特別是菊村街道的炒鍋肉。菊村是距離張旺財家最近的一個集鎮(zhèn)，農(nóng)歷單日逢集。

九月初五這天，張旺財坐在了炒鍋肉的攤位前。一碗蒜苗炒拌的炒鍋肉，兩片浸滿肉汁的饅頭片，二兩西鳳酒，張旺財吃得有滋有味。吃飽喝足，張旺財一抹油嘴，對賣肉的屠戶王六說：“吃飽咧，喝脹咧，和皇上他二爸一樣咧！——王六，再打上五斤后臀，包好帶走?！蓖趿槔卮蚝萌?，包好，笑盈盈地遞到張旺財手中。

此時已過晌午，張旺財拎著肉，不緊不慢地往家里走。官道上幾乎沒有行人，張旺財哼著秦腔，悠閑自得。突然，他感覺后面好像有人跟著他，轉(zhuǎn)身看時，卻不見蹤影。反復(fù)了幾次，張旺財腦子嗡的一下，頓時汗毛乍起——他看見了一匹狼！

那是一匹母狼，一排奶子被狼崽子嘬的鮮紅。它顯得很疲憊，但目光兇狠，盯著張旺財不放。

張旺財定了定神兒，輕輕晃了晃手中的肉對狼說：“你是不是餓了？肉給你吃，不要傷人?！崩窍袷敲靼琢怂囊馑迹蚯芭矂觾刹?，目光柔和了許多。張旺財把手里的五斤肉扔了過去，狼眼冒綠光，騰空躍起，將肉叼在嘴里，轉(zhuǎn)身離去。走了幾步，狼回頭看了張旺財一眼。張旺財又說：只要你不傷人，我跟集上會給你買肉吃。狼又看了他一眼，消失在榆溝里。

張旺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后背和額頭上竟然滲出了不少汗，微風(fēng)吹過，后背冰涼冰涼的。

九月初七，張旺財?shù)酵缿敉趿娜鈹?，照例吃了炒鍋肉，臨走沒忘記給狼割了五斤。回家途中，狼果然在榆溝的坡頭等著他。張旺財微微一笑，心想：這畜生還能聽懂人話。他把肉扔了過去，對狼說，你可要信守承諾！狼依然一聲不吭，看了他一眼，叼起肉走了。

日子就像榆溝的泉水，緩緩流淌。張旺財兌現(xiàn)著他的承諾。而狼的毛色開始發(fā)亮，壯實了許多。張旺財心里高興，因為他沒聽到狼傷人或禍害了誰家牲畜。再見到狼時，他夸了狼一句：真是個好畜生。

張旺財買肉喂狼的事，沒多久就傳了出去。也傳到了匪首黑禿子的耳朵里。

“狗日的張旺財，錢多的沒處花咧？給狼買肉吃？！”黑禿子在他的老巢破口大罵?！芭蓛蓚€兄弟下山，綁了狗日的，讓他家里人拿一千塊大洋來贖人?！眱煞吮鴳汛Ф虡屖祝I(lǐng)命下山，守候在張旺財趕集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

當(dāng)日張旺財在街上碰到了熟人，一起諞閑傳，吃炒鍋肉，多喝了兩杯，有了幾分醉意，可他沒有忘記給狼買肉。回家途中，張旺財哼著秦腔，搖搖晃晃。到老地方，卻不見狼的蹤影?！袄匣镉?，你今兒咋回事？”張旺財沖著榆溝喊了一聲。

“老伙計在這呢！”兩名匪兵突然現(xiàn)身，亮出短槍，眼看就要到跟前。張旺財立即明白是咋回事，打了個機靈，酒被嚇醒。他手一揚，將肉扔到榆溝，撒腿向坡頭跑去。

坡頭有一座破廟，名曰太白廟。張旺財撩起袍子，三步并作兩步，一口氣跑進(jìn)了太白廟，“噗通”一聲跪在香案前，雙手合十，虔心祈禱。兩名匪兵眼看就要追進(jìn)來。張旺財?shù)男囊幌伦犹岬搅松ぷ友郏麄€身子都在發(fā)抖。他把心一橫：聽天由命吧。

“嗷…嗷……”就在匪兵跨進(jìn)大殿的那一瞬間，一聲狼嚎猶如驚雷炸響，緊接著又有幾匹狼跟著嚎叫起來?！拔业膵屟?！”匪兵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

張旺財熱淚長流，跪拜不起。

張善人

月黑風(fēng)高。

北山土匪頭目黑禿子帶人下山，槍口頂在了善人張旺財?shù)哪X門上。

一個月前，黑禿子派人綁張旺財?shù)钠?，結(jié)果張旺財逃脫了，黑禿子得知情況氣急敗壞，揚言擇日要親自收拾張旺財。

黑禿子說到做到，他果然把張旺財一家人堵在了屋里。

“張善人，命挺大呀！上次派兄弟請你，竟然讓你逃脫了。這次看你往哪兒跑？你平日里喂養(yǎng)的狼呢？怎么不出來救你啊？”

“黑掌柜，有話好說?！泵鎸诙d子的冷嘲熱諷，張旺財竭力穩(wěn)定情緒。

黑禿子早年在國民黨部隊當(dāng)兵，后來開了小差，占山為王，打家劫舍，心狠手辣，周邊百姓談禿子色變。

“好說？怎么個好說法？”黑禿子厲聲問道。

“只要黑掌柜放我一馬，鎮(zhèn)上我開的染坊和油坊，都送給黑掌柜。”

黑禿子聞聽此言，眼放綠光，他知道，那兩個作坊，不敢說日進(jìn)斗金，卻也是獨門生意。于是呲牙笑道：“張善人，還算你識相。明天我就派人接管那兩個作坊，如果你敢耍什么花招，可別怪黑爺我不客氣！”

“豈敢豈敢。不過，黑掌柜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p>

黑禿子眼睛頓時露出兇光，但他并沒有發(fā)作，將頂在張旺財頭上的槍拿開，轉(zhuǎn)身背對著張旺財，說：“有屁

快放?！?/p>

“黑掌柜得了我的兩個作坊后，不要再去禍害鄉(xiāng)鄰。黑掌柜可能做到？”

“哈哈哈哈！”黑禿子仰頭大笑，頃刻收住笑臉，轉(zhuǎn)身面對著張旺財說：“就這事？”

張旺財點了點頭。

黑禿子爽快地說：“好，我答應(yīng)你。”說完手一揮，其余四五名端槍的匪兵立即收槍上馬，跟隨黑禿子消失在夜色之中。

馬蹄聲消失了很久，張旺財才緩過神來，他召集家人和兩個長工，囑咐晚上的事不許聲張。

次日一早，雙眼通紅的善人張旺財照常去菊村街道趕集。妻子郭氏追出來說，今天還是別去了，在家好好休息吧。張旺財擺擺手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再說，今天逢集，我和狼是有約定的，不去怎么行？

日頭一丈高的時候，張旺財坐在了菊村街道王六的肉店。

“張爺您來了，還是老樣？”王六點頭哈腰，滿臉堆笑。

“老樣。別忘了打八斤后臀，帶走?！睆埻斀袢兆屚趿啻蛉?，他想以此報答狼的救命之恩。當(dāng)然，還有一個原因，當(dāng)初碰到狼，為了逃命，他把手里的五斤肉扔給了狼，并且對狼承諾：只要你不傷人，逢集買肉喂你。大半年過去了，他沒有聽到附近狼傷人的消息。不光是人，四里八鄉(xiāng)的牲口也沒有被狼禍害過。

“好嘞！您稍等片刻。”端上香味撲鼻的一盤炒鍋肉之后，王六湊到張旺財跟前，低聲說：“張爺，聽說您買肉喂狼，這是真的嗎？狼是畜生，它能喂飽嗎？”

張旺財微微一笑，對王六說：“生死自有天命，凡事講究緣分。我與狼，有緣?！闭f完，他一揚脖子，吱溜一聲，喝干一盅酒。

響午時分，張旺財返回，走到榆溝邊，狼如約而至。張旺財手一揚，肉飛了過去，狼縱身躍起，一口叼住了肉。等站穩(wěn)之后，狼竟然微微一愣。

“別發(fā)愣，今日多打了三斤，打賞你的，你是個聽話的好畜生?！崩菦]有理會張旺財?shù)目滟?，像第一次見他那樣，叼著肉走了幾步，回頭看了張旺財一眼，轉(zhuǎn)身飛馳而去，頃刻消失在榆溝里。

一個月后的早上，張旺財在門口的躺椅上抽旱煙，長工何二慌里慌張跑到跟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掌柜的，不好了，聽說昨晚，馬莊馬掌柜家，被土匪洗劫一空。馬掌柜硬氣，不肯說出埋銀元的地方，土匪將他脫光吊起來，點燃竹掃把往他身上戳……”

張旺財騰地一下站起來，問何二：“知道是哪股土匪干的嗎？”

“還能有誰？北山黑禿子。馬莊有人爬墻頭看得清清楚楚，那狗日的就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焙味铝艘豢谕倌?，忿忿地說。

“畜生不如??！”張旺財大罵一聲，將手中的玉石煙嘴摔得粉碎。

次日，張旺財趕集歸來，照例買了八斤肉，等到了榆溝邊上，卻不見狼的影子。正當(dāng)他四下尋找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躺著一個人。張旺財壯著膽子，碎步挪到跟前，發(fā)現(xiàn)地上的人竟然是氣絕身亡的匪首黑禿子。只見他雙目圓整，滿眼恐懼，脖子上像是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血冒出一大灘，再看他的右手，竟然攥著一縷狼毛。

李俊輝，陜西乾縣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陜西青年文學(xué)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楊凌示范區(qū)文聯(lián)秘書長。現(xiàn)任農(nóng)業(yè)科技報社社長助理。2016年獲中國城市黨報副刊一等獎。作品入選《2015 中國年度小小說》等。出版?zhèn)€人作品集《大地的聲音》《農(nóng)城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