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中笑
講述人:叢振謙
那幾年家鄉(xiāng)遭遇了洪澇災害,父親病倒了。為給父親治病家里欠下了許多債,年年還不上。有一天,病情剛剛有所好轉(zhuǎn)的父親突然對我說:“你帶我走吧,去遠一點的城市?!?/p>
于是,我們來到了北方邊陲的一個山林環(huán)抱的小城。雖然已是年底,但是街道上的行人并不多。我們四處打聽才在城邊以每月50元錢的租金租下了一間小屋,這時我們手里剩下的錢已經(jīng)不足百元了。
我顧不上打掃房屋就急忙出去找工作了。在一家中介所我交了30元錢中介費,負責人說:“再交20元錢上崗費明天就可以上班了?!钡诙?,我到了指定的飯店,腳還沒站穩(wěn),老板就說我不是干力氣活的人。我只好又回到中介所,負責人說:“已經(jīng)為你找活了,沒干成是你自己的事,20元錢上崗費退不了。”
沒活干就面臨挨餓。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去了。
一天了,我沒有掙到一分錢。我雙手抱膝,茫然地蹲在一根掛著勞務市場牌子的電線桿下。我聽見了腳踩積雪的嘎吱聲。父親來找我了。
“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父親問。
我說:“早晨我就到了勞務市場,等到下午才等到一份往大貨車上裝面粉的活兒,裝最后兩袋時,我腳下一滑,從跳板上摔了下去,肩上的兩袋面粉撒了一地。老板不僅扣了我的工錢,還指著我對他的孩子說‘長大可別學他,費力不討好?!?/p>
父親伸手輕輕拍去我身上的雪花,說:“你沒掙著錢也沒人怪你啊。你不回家,會把我急死的?!?/p>
那天的晚飯我永遠都忘不了,我吃了一個剩饅頭,父親吃了一碗鹽水拌白菜。
睡覺時,我累得像一攤泥,躺在炕上一動不動。父親端了盆熱水來,然后用毛巾給我擦身子。當他發(fā)現(xiàn)我的肩膀又紅又腫時,小聲地對我說:“你還小啊,明天我去找活兒。”果然,天沒亮,他就出去了。
父親一天一夜都沒有回家。第二天天亮時,他回來了,全身黑得像煤炭一樣。他遞給我100元錢,高興地告訴我:“我在離城一百多里遠的一個煤礦找到了一份挖煤的活兒,是長工呢!”
在小城迎新年的鞭炮聲中父親頂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去了煤礦。整整5個月,他沒有回家一趟,不過他兩次托人帶了錢給我,總共3000元錢。
每次煤礦來人,我都不停地打聽那里的活兒苦不苦,累不累。他們告訴我:“那可是年輕人干的活,你父親吃不消?。 笔茄?,當年的父親已經(jīng)61歲了,身上還患有多種疾病。
我買了父親最喜歡吃的雞蛋,準備去看他??墒?,還沒等我動身,一個意外發(fā)生了。
一天中午,滿臉是血,頭上包裹著襯衣的父親被兩個工友攙扶著回來了。
我被嚇呆了,周身的血液好像僵住了。待我回過神來才聽明白,原來父親在下井挖煤時,被炮炸傷了頭部。煤礦老板給了父親500元錢,讓他去醫(yī)院,可父親說什么也不肯。
人都快不行了,還省錢有什么用!我急了,不知哪來的那么大力氣,背起父親就往醫(yī)院跑。
還好,父親的傷不太重,除了左胳膊骨折以及右額角破了點皮外,沒什么大礙。
父親傷好后就干不了重活了。我在一家飯店找到了一份做早餐的活計,早上3點上班,9點下班。之后我再去一家烤串店穿串兒。工作來之不易,所以我十分珍惜。
每天到飯店上班,除了切肉切菜外,我還會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倒臟水、擦灶房、劈柴、砸煤塊。我從雜工發(fā)展成了刀工,又從刀工發(fā)展成了廚師。同時我還學會了蒸包子、蒸饅頭、包餃子、烙餅等。到年底,我領(lǐng)了2600元錢工資。
捧著這份工錢,我既高興又激動。父親呢,用顫抖的手緊緊地攥著錢,他對我說:“孩子,你還小啊。”
這2600元錢我們只留下了50元錢過春節(jié)。余下的,父親按照筆記本上的記錄寄回家鄉(xiāng),還了欠債。我們父子雖然漂泊到了他鄉(xiāng),但是卻沒有忘記欠下的債務。
不管是走鴻運還是倒大霉,新的一年都會給人帶來新的希望和企盼。外鄉(xiāng)人紛紛打點行裝返回故里與家人團聚,一向熱鬧而擁擠的小城街道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了。
除夕那天,我和父親沒有包餃子吃。父親煮了蛋給我吃,自己卻只吃了兩個熱饅頭。
我一個接一個地吃。盛雞蛋的碗很快就空了。當我去鍋里再拿時,一下子愣住了:鍋是空的!父親他一個也沒吃!
瞬間,我鼻子發(fā)酸,淚水模糊了眼簾。我暗暗發(fā)誓:今后一定要努力掙錢,讓父親過上好日子。
山上的達子香又開花了,粉紅色花朵清甜地掛在紫色的枝干上,稚嫩中帶著一種堅強。第一次看到達子香時,我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每到達子香花開的時節(jié),我都會來到山林深處的小溪邊,感受明媚的春光。清澈的溪流里漂著鮮艷的花朵。望著遠去的溪水,我有時會想:溪流中的花朵是岸邊花枝上落下的嗎?它要隨溪水去哪兒呢?它們會不會再相見?
每當這時,我的目光就隨著溪流投向遠方。遠方,有我深深愛戀的嫩江平原,那飄著花香草香黑土香的平原上,有我朝思暮想的埋著父親的土地。他的墳頭長滿青草了吧?
啊,我的嫩江平原!那里有日日夜夜惦念著我的兄弟姐妹,有我借著月光讀書時常坐著的那塊石板,有我童年里浴著晚霞的荒火和披著霧紗的日出。
望著遠方,我開始默默地用心丈量我與家鄉(xiāng)的距離。
(摘自《鶴城晚報》2017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