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靜小小說三題

王培靜

相部長扶貧

相大春是市里宣傳部的副部長，被安排在山頭縣圪瘩鎮(zhèn)旱溝幫子村任第一書記。剛到村里時，他也很不適應(yīng)。白天忙亂著還好過，晚上一個人住在空落落的大隊部里，太寂靜了，半夜都不敢起來上廁所。在農(nóng)村過一天，想一想，就像過了半個月似的。

秋收季節(jié)，他帶隊拉了兩大車蘋果和紅山楂進城，可一進城他又猶豫了，在街頭賣，影響交通不說，也影響城市秩序，叫新聞媒體拍到了，自己還能動用權(quán)力壓下，若讓好事者拍下放到網(wǎng)上，自己可真就上了頭條了。思來想去，他把鄉(xiāng)親們領(lǐng)到自己住的家屬院里，讓他們在那兒賣。他一直站在旁邊幫鄉(xiāng)親們吆喝，見了熟人，就求人家?guī)兔Α４蠹也缓靡馑捡g他的面子，多少都買點。三天時間，拉來的貨賣出去了一大半。

晚上他讓鄉(xiāng)親們住到自己的家里，吃飯也是在他家里。才開始，崔三他們不答應(yīng)，他們說，我們穿的臟，一是把你家弄臟了，二是不方便，三是給你丟人。他說，兒子上大學在外地不在家，我把你嫂子趕她娘家去了，有什么不方便。我在村里吃過每家的飯，你們到我家吃飯不應(yīng)該？你們都是我相大春的親戚，親戚來了不住家里還能去住旅館？

人心換人心。

有一次他病了，到半夜了高燒不退。崔三他們用門板搭了架子，把他抬出了十多里長的旱溝，又爬坡越嶺把他送到了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

下村兩年來，他動員部里人員集資，幫村里家家看上了閉路電視，又通過找做企業(yè)的老同學畢輝出資，讓村里每戶都吃上了自來水。

他還出謀劃策，讓村里開發(fā)古村落旅游，讓有房子的人家入股，讓大家試著在村里就能把水果和土特產(chǎn)賣了。

相大春這天對村書記說：“老柴，我腦子里想了好久了，現(xiàn)在村里最需要幫助的是崔向忠家。他兩個兒子都在外打工，兩個兒媳婦帶著孩子各過各的。崔向忠老兩口歲數(shù)大了，自己種地很困難了，又沒有別的收入?！?/p>

柴書記說：“是呀，全村就他老兩口還住在老房子里，但也沒別的辦法能幫他呀?！?/p>

相大春說：“我有個想法，你看行不行？雖然開發(fā)古村落他家也入了股，但還沒見大的效益，他家過去不是地主嗎？”

柴書記說：“您的意思是？”

“我們就拿‘地主兩字做文章，讓他家在門口掛個牌子，就寫‘地主家三個字。凡自愿進他家參觀者，讓他單獨收錢，如他講解，還可以多收些?！毕啻蟠河行┡d奮地說。

柴書記皺了下眉頭，輕聲問：“相部長，這樣做能合適嗎，您可是上面派來的，又是搞宣傳的大部長。這牽扯不牽扯原則問題？”

相大春說：“我也想了，他雖然是地主的后代，但他也是人，也得生活。現(xiàn)在不是階級斗爭時期了，他和我們都是平等的，也有權(quán)享受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我去過他家?guī)状危蟽煽谶^得太可憐了。”

柴書記去了崔向忠家，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沒想到崔向忠臉嚇得都白了，他搖頭說：“柴書記，求求您了，您放了我們家吧，過去祖上犯下的錯，我們也贖罪這么多年了?！?/p>

柴書記說：“這是為你們好，想讓您老兩口晚年了過上好日子?！?/p>

“真的謝謝書記的好意了，這么多年來，孩子們在村里走路都抬不起頭來，我告訴他們，說話都不要使大聲，大兒子到了四十多才找了個寡婦，現(xiàn)在人們剛把我們家是地主的事忘了，再別提這事了。”崔向忠低著頭，哆嗦著嘴唇說。

柴書記上門幾次，都沒有說動崔向忠。

相大春親自去做工作，一進門握著崔向忠的手說：“大叔，我是來村里代職的相大春。看村里人家這兩年的生活都有了改觀，但您和大嬸的日子過得還這么苦，我心里不好受呀。我在宣傳口工作，政策的事我懂，您多慮了，現(xiàn)在沒有階級斗爭了，人人平等。您這老房子下雨天漏嗎？”

“有些地方漏，但湊合著還能住。”

“孩子們都不在家，我讓村上找人給你修修。但不能大動，要保持原樣。”

“您上過完小，我想，到時候您給游客講講家族的過去，講講您家里的這些老物件，這房梁上的紡車、織布機，這陳舊的鍋臺，這盛米的方斗都是難得一見的東西，到時候您家肯定會有份不錯的收入。到時候掙了錢，一定要請我喝酒啊。您這三進院，這石磨、這土墻、這門樓都是看點啊?！?/p>

崔向忠抹了把眼淚說：“您是政府的人，您說的這些都是真的？”說著要給相大春跪下。

“大叔，這可使不得。我說的這些，當然都是真的。等您掙了錢，也蓋上處新房。二老受罪一輩子了，也該享受享受了?！?/p>

相大春離開時，崔向忠說：“容我再想想?！?/p>

回到城里的相大春，這天接到了柴書記打來的電話，柴書記電話里說：崔向忠的“地主家”開張了，一月有了好幾百元的收入……

家里有個牽掛的人

外邊真有應(yīng)酬推不掉，他就對請客的人說：我女朋友還在家哪，給我做一個宮爆雞丁，盛一盒米飯打包。

飯局還沒結(jié)束，他就起身和大家告別，他說：你們慢慢吃，我得回去談戀愛了。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有人在笑，有人心里想，這老同志，是不是有了第二春。

他原是個下煤窯的工人，后來成為了全國很有名的作家，在全國獲獎無數(shù)。今年八十了還在堅持寫作。

他的夫人原是個農(nóng)村婦女，后跟他進城后當了環(huán)衛(wèi)工人，一直干到退休。

他經(jīng)常出外講課、開會、采風。

她養(yǎng)兒育女，在家洗衣服、做飯、打掃衛(wèi)生。

有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腦子出了問題。女兒剛走，她卻問：剛才來的那個小伙子是誰？

他帶她去了醫(yī)院，通過檢查和測試，醫(yī)生告訴他：你老伴得了阿爾茨海默病，又叫老年性癡呆，是一種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變性病，起病隱襲，病程呈慢性進行性，是老年期癡呆最常見的一種類型。主要表現(xiàn)為漸進性記憶障礙、認知功能障礙、人格改變及語言障礙等神經(jīng)精神癥狀，嚴重影響社交、職業(yè)與生活功能。

他上網(wǎng)一查：長期單身的人記憶力仿佛特別“脆弱”，年老后很輕易出現(xiàn)比較嚴重的記憶受損或者失憶癥狀，罹患老年癡呆的風險也較高。而與之相反，處在幸福的婚姻或是戀愛狀態(tài)，則有助于維持記憶力。研究人員表示，婚姻生活中，夫妻間的溝通互動不僅能在不知不覺中讓大腦得到鍛煉，積極刺激記憶力發(fā)展，還能相互填補“記憶漏洞”。

都是自己過去忽略了她。以為家就是她的陣地，很少和她交流和說話，造成了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她住了一陣子醫(yī)院，回到家后，他在心里告誡自己，今后盡量多陪陪她。

有時領(lǐng)她一起去買菜，一起出去吃家鄉(xiāng)味的飯。沒事了就和她聊天，一起回憶兩人剛結(jié)婚時候的事。

他說：慧英，我愛你。

他說：慧英，我一直愛你。

他說：慧英，對不起，我過去對你關(guān)心不夠。

……

見她眼角有淚，他知道她聽懂了他的話。

他幫她擦掉了眼淚。接著說：慧英，我會一輩子愛你。

他說：慧英，你為這個家操勞了大半生，今后讓我好好照顧你。

她雖然有時糊涂、有時發(fā)呆，有時說話顛三倒四，但當吃飯的時辰她就下廚房做飯。晚上打好洗腳水端到他的跟前，放在地上。那一刻，他的眼眶濕潤了，他起身又搬了個凳子放在洗腳盆旁，扶她坐下，給她脫鞋時，她一邊搖頭一邊腳向后躲。他像哄孩子似的說：慧英聽話，你給我打了這么多年洗腳水了，往后，我天天給你打洗腳水。咱今后就天天一起洗腳。

他對她關(guān)愛有加，每天堅持說夠100遍“我愛你”。他下廚房擇菜、洗菜、笨拙地炒菜，有時忙得滿頭大汗，有時手忙腳亂。吃完飯他收拾碗筷，刷鍋洗碗。

沒事時，他就拉著她的手聊天。他說：我要把過去欠你的都補上。咱們重新談一場戀愛好不好？

她望著他不說話。

他說：我說了這么多次“我愛你”了，你跟我學，說“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p>

……

她臉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絲少女般的紅暈，扭扭捏捏、有些嬌羞地小聲說：俺可不愛你。

……

盼 年

臘月二十九，兒子打來電話，林老漢以為他們快到家了，忙說：“過年的東西都置辦好了，就等你們……什么，不回來過了？不是說好一家一年的么，去年去你媳婦娘家過的，今年應(yīng)該回咱們家來了。”

放了電話，林老漢失望地坐在椅子上生悶氣。

老伴說：“肯定又回他媳婦娘家過年去了?！?/p>

坐了一會，他站起身來到院子里，望著西墻跟地上的一個扣著的泥盆發(fā)了會呆，然后走過去，蹲下，輕輕掀起盆子，低頭去聞。他使勁吸了幾下鼻子后，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隨后又原樣把盆子扣上了。

一進臘月，林老漢連著趕了幾個集，一點點開始置辦年貨，就連鞭炮都買好了，而且買了十幾掛。兒子帶媳婦、孫子進門要放，三十晚上要放，初一、初二、初五都要放，正月十五更得放。

有村人問：“大爺，今年怎么辦這么多年貨？”

他興奮地回答：“兒子、兒媳婦、孫子都要回來過年，置辦少了哪行？”

怪不得你這么高興，要全家團圓了，應(yīng)該，應(yīng)該。

現(xiàn)在兒子卻說不回來過年了，這不是坑爹嘛。

“十一”兒子帶兒媳婦、孫子回來時，他高興壞了。他提前從小店里買好了鞭炮，兒子的車還沒到門口，他就親自放炮，可那炮只響了一部分，有一半都沒響。兒子抱怨說：“爹，你說為迎接孫子頭一次進家門，買了不少炮，就這動靜？”

那炮在小店里放潮了，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他心里想，春節(jié)我從集上多買點新炮，一定把這次的失誤補回來。

兒子他們在家只待了一天，就說要帶孫子去日照看大海，走了。

他和白白胖胖的孫子還沒親熱夠，他特別愿聞孫子身上的那股說不明道不清的味道和氣息，一直抱著不想放手。

過往的無數(shù)個日子里，每每在街上看到別人家的孫子、孫女們從面前跑過，他就羨慕得不行。他甚至想，要是兒子不上大學多好，像村里別的年輕人一樣，他們出去打工，也會把孫子留在老家，留給他們。沒事時扛著自己的孫子從街上走過，那是什么勁頭。

望著兒子的車一股煙跑了，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他在院子里發(fā)呆，突然想到，孫子出門前在西墻跟撒了一泡尿。他忙走過去，使勁聞了一陣，這可是孫子的童子尿！而后他臉上帶著笑意站起身，找了一個泥盆回來，把孫子撒過尿的土移進盆里，栽上一棵月季花，每當想孫子了便湊近花朵使勁地嗅著那芳香。

他想好了，這次兒子帶孫子回來過年，一定要讓他們多住上幾日，跟小孫子好好親熱親熱。

可兒子的一個電話，把他盼過年的那股興奮勁徹底澆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