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昱辰
綠水本無憂,因風(fēng)皺面
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我回來了,長安。十九年了,我的淚止不住地劃過雙頰。我死命地呼喊她的名字,卻沒有回音。十九年前熙熙攘攘的蘇府中,在此刻,竟然如死水般沉寂。
桌上擺著一張又一張的政案,一個年輕人正背對著我發(fā)呆。十九年了,我腦海中的他,依然還是那個小屁孩的形象?!巴▏曛夏负卧??”
他一臉茫然,接著是尷尬:“敢問,長者前來長安蘇府為何事?”
“通國,我是阿父!十九年了,沒有人認(rèn)得出我了嗎?”我泣不成聲。
“原來是阿父!娘啊,她……她早在十幾年前就改嫁了!”
我的頭一陣眩暈。
“阿父,皇上聽聞您歸來了,很是為大漢有這么一位志士而自豪,賜您為關(guān)內(nèi)侯呢。”通國一臉稚嫩地道。
我漠然一笑,手中那把大漢符節(jié),飽受了歲月的刀痕,銅臭味開始彌漫。
“阿父,匈奴老賊竟如此狠毒,非要用十九年時間,把您從風(fēng)華正茂的壯年人,折磨成一個垂暮老翁?!?/p>
時光撥回十九年前。那年,我被選為使者,出使匈奴。一入國,我便被匈奴人扣押。隨后,單于開出一條又一條的優(yōu)越條款,然后是三個字:“投降吧?!贝鬂h只有死節(jié)之臣,沒有倒戈之臣。李陵雖叛,卻是兵力窮盡,無奈為之。我還沒到山窮水盡之時,自然不可降。
然而匈奴卻來了更狠的一招,將我流放到荒僻的北海。單于說,等羊群生出小羊,便放我回國。等到我抵達(dá)牧場,方知,我應(yīng)該是要終老此地了,因?yàn)檫@里全是公羊。
我?guī)缀跏撬佬牧?。陪伴我的,只有大漢符節(jié),只有這寥廓天宇,這四季皆刺骨的寒風(fēng),這漫山遍野的羊兒。我死死握著那符節(jié),它就是我的信仰。長安,皇上一定沒有忘記我,一定會派人迎接我回家。
一年,兩年,三年,草枯了又旺,黃了又綠,我眼前的羊們,一只只倒下。直到第十年,這個大牧場的羊死絕了,而我依然像雕塑一樣矗立在那兒。只因我的心,還在千里之外長安的家。夢中,長安依然是萬國來朝,燈火通明。
渴了,就吃一把雪;餓了,就挖野鼠收集的野果充饑;冷了,就躲在山洞里過夜。無論何時,符節(jié)卻還是握在我的手心。
第十九年,一只大雁突然飛過北海的上空,隨即莫名地下落到我的附近,我捉住了它。我撕下一大段衣綢,咬破手指,用鮮血書寫著:“使臣蘇武已扣北海十九載,無一日不思漢,望陛下遣人迎歸微臣?!蔽覍櫻銈鲿槐魏蜗M?,或許終老北海便是宿命。
然而,半年后,真的有使節(jié)來了,從長安來的。我的心臟跳得快要崩潰。長安,沒想到我還能再親吻你一次。
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皺紋也爬上了臉龐。我面容憔悴,再也不復(fù)十九年前的輕狂。但我仍然愛她,也愛她。前一個她,是長安;后一個她,則是我的糟糠之妻,即使她早已改嫁他人。
故事便這么結(jié)束了,結(jié)束在開始的地方。
蘇通國一言不發(fā)。思鄉(xiāng)之切,回家之樂,對他而言是沒有什么概念的。對于蘇府這個地方,他生于斯,長于斯,也應(yīng)該會死于斯,葬于斯。他從未踏出這里半步。
十九年前的離家,一直到此刻的回家,就好似一場夢。一夢千年,恍若隔世。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