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天瀑布記

趙麗宏

風，無雨，無霧。藍天下群山疊翠，幾片白云凝固在若有若無的峰巒間，路邊的蘭草和頭頂?shù)蔫駱淙~紋絲不動。不遠處的歸春河，是中越邊境的界河，河道曲折，蜿蜒而下，河水澄澈如水晶，溫潤如碧玉，在我的視野中緩緩滑動。天地間，仿佛只寫著兩個字：幽靜。

然而靜寂中卻有奇異的聲響傳來，使人忍不住屏息諦聽。這聲音來自極遙遠的地方，雖然不大，卻渾厚深沉，如無數(shù)幽囚在深山中的男子，不停地吶喊吟唱，歌聲翻越崇山峻嶺，一陣高，一陣低，隱隱而來，越往前走，聲音便越大，如山谷中林濤喧騰，夾著風雨嘩然而至。隨著這奇異的聲音不斷增強，心中的疑惑也如云霧旋繞。被樹蔭隔斷的遠山中，分明正奔騰著萬馬千軍，天地間回蕩著馬蹄和金戈的撞擊，交織著號角的嗚咽和人馬的嘶喊……

綠蔭中白光一閃，眼簾豁然大開。河道盡頭，群山壁立，一掛瀑布自天而降，如一道巨屏，氣勢萬千地橫陳在綠色的崖壁上。那震撼天地的巨響，是高山流水的聲音，是瀑布的喧嘩。這就是德天瀑布，是我追尋的目標。在中國，知道德天瀑布的人不多，不是因為瀑布不奇不美，而是因為這里曾經(jīng)是多事的邊界，閑人免進，旅游者很難到這里來。瀑布還在遠方，然而那浩大的氣勢已經(jīng)逼人。瀑布看上去洋洋灑灑，層層疊疊，寬闊的流水從綠樹叢生的山頂?shù)?，在腰間受阻，又分成幾疊飛瀉而下，從遠處看，瀑布形成的過程似乎優(yōu)美徐緩，流水以柔曼的姿態(tài)舒展在天地間，仿佛是一列寬銀幕，正放映著一幕浪漫的流水交響曲。然而聽它們的轟鳴，便可想見，那流水是怎樣的一種規(guī)模和氣勢。

沿著歸春河畔的小路，迎著越來越響的轟鳴聲，一步一步走近大瀑布。呈現(xiàn)在我眼簾中的德天瀑布，使我感到新鮮。在我的記憶中，中國的瀑布沒有一處和它雷同。貴州黃果樹瀑布落差比它高，卻沒有它那么闊大。四川九寨溝的諾日郎瀑布寬則寬亦，卻沒有它這樣雄渾浩蕩，沒有這樣豐富多變的層次，充其量，只是其中一疊。浙江雁蕩山的大龍湫如果是一條龍在山中游動，那么，它就是群龍呼嘯著飛出山林。安徽黃山的人字瀑，和它相比猶如小溪面對江河。被李白想象成“九天銀河”的江西廬山瀑布，其實只剩下了峭壁上的幾道水痕，根本無法和它同日而語……

走到瀑布下面，已經(jīng)無法交談?wù)f話，天地間只剩下轟隆隆的水聲。奔騰的瀑布猶如天缸傾翻，大水滔滔滾滾，轟然而下，像要淹沒整個世界，流水奔瀉的情狀驚心動魄，不再徐緩，使我想起唐人詩句，“濤似連山噴雪來”“亂流爭迅湍，噴薄如雷風”。然而山下早已為瀑布準備了落腳之地，流水瀉入深潭，翻卷起一簇簇雪浪，飛濺起一縷縷水霧，氣勢洶洶，最終卻還是循規(guī)蹈矩，在闊大的水潭里盤旋了片刻，又匆匆涌入河道，緩緩向下游淌去。這樣的景象，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多少年？一億年？一萬年？還是千百年？當?shù)氐挠讶烁嬷@瀑布，古已有之，歸春河流淌了多少年，這瀑布就奔瀉了多少年。不知多少代居民在水聲中老去，瀑布卻長流不竭，永遠像活潑的孩童，像雄姿英發(fā)的男子漢，保持著勃勃生機。

隨友人坐上竹筏，長篙在河灘上輕輕一點，筏子便穩(wěn)穩(wěn)地滑到河中心。透過清澈的水波，能看到水底的巖石，水淺處石灘不時擱到筏底，深處則墨綠一片，深不可測。撐竹筏的是一個膚色黝黑的小個子船工，不說話，只是盯著水面，靈巧地將手中的竹篙左右點撥，撐著筏子逆流而上，漸漸靠近瀑布。在闊大的瀑布面前，我們的筏子是漂浮于水面的一只小甲蟲，游動得小心翼翼，惟恐被急流顛覆。我的周圍，轟鳴的水聲和飛揚的水霧籠罩了整個世界。瀑布前有一組巖石從水底崛起，色澤斑駁，形狀怪誕，如一頭巨大的異獸浮出水面，對著瀑布昂起腦袋，似乎在追尋那空中的水流。飛瀉的瀑布劈頭蓋臉打來，濺起漫天飛雪，而那異獸犟頭倔腦，毫不退縮，異獸，永遠也無法登臨山巔，而瀑布，大概也無法將它趕走。

“看，彩虹！”

筏子上有人驚呼。無須指點，坐在筏子上的人都看見了出現(xiàn)在陽光和水霧中的奇觀。一座七彩虹橋，在朦朧的水霧中凌空而起，一端在水花飛濺的瀑布底部，一端升入飄忽迷蒙的空間，任憑波流翻涌，水聲如雷，那光彩斑斕的虹橋卻在空中渾然不動，像是在等候游人上橋登空，步入仙境。在瀑布前，只要有陽光和霧氣，這彩虹就不會消失。

瀑布下的水流洶涌激蕩，筏子再也無法向前，只能原路退折返，回到岸上。從瀑布北側(cè)的小路拾級上山，來到瀑布背后的山頂。轟鳴的水聲仍在耳畔回旋，眼前的景象卻已經(jīng)迥然不同，但見一片明澈如鏡的平湖，倒映著藍天白云，襯托著起伏逶迤的遠山，湖中小島叢生，花木葳蕤，彩色的鳥雀從平靜的水面上掠過，清可見底的水中，魚群來往穿梭。誰能想到，驚天動地的大瀑布，離開這世外桃源般的靜水，只有幾十米。

在平湖一側(cè)，我看到了標志著國界的古老碑石。

德天瀑布在廣西大新縣境內(nèi)，為歸春河中段。歸春河從廣西靖西縣山區(qū)流出，流經(jīng)越南國境數(shù)十公里，又流向中國，在兩國交界處突然跌落，形成大瀑布。跌落山崖后，歸春河沿中越邊界由東往西流入左江，匯集左江之水一起注入邕江。德天瀑布是世界第四大跨國瀑布。瀑布的主體在中國境內(nèi)，即德天瀑布，水分三層，錯落有致，轟轟烈烈向世人描繪著流水永恒的激情。越南界內(nèi)有瀑布的另一半，名為板約瀑布。那是三條隱蔽在樹叢中的瀑布，從山頂瀉入，在山腳下匯成深潭，潭前有一大片綠草叢生的平地，潭水涌入草地，分成幾股細流，蜿蜒流入歸春河。在大水季節(jié)這兩股瀑布能連成一體，寬度達二百余米。那時，竹筏根本無法靠近瀑布，天地間只有雷鳴般的水聲和遮天蔽日的雪浪與水煙，那氣勢，真可謂是氣吞山河、驚天動地了。

我坐竹筏在歸春河上觀瀑時，河對岸也有越南人三五成群前來，兩國游人隔河揮手致意，互相能看到臉上友好的笑意。將兩國游人吸引至此的，是跨越國界的大瀑布。此刻，站在國界上，無拘無束地觀賞大自然的奇妙饋贈，傾聽這震撼天地的動人天籟，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默默感嘆：和平，是多么珍貴多么好。在和平的歲月里，自然之美，才成了人類追求的共同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