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我和乞丐

阿成

秋雨滂沱，已是晚上八點，我匆匆往回趕。那是一條僻靜的街道，兩旁的樓多為西式舊樓。有的人家熄著燈，有的燈開著，透過急促而降的雨幕可以看到有人站在窗前往外看著，有男人站在黑暗的窗戶前，吸著煙，是一張半紅半白的臉。

我終于遇到一個可以避雨的老式門洞。我穿著一件過時了的玄色風(fēng)衣，戴一頂煙色的禮帽。儼然一個外國人，一個辛苦的偵探。這座曾經(jīng)是半殖民地的城市，城里的建筑、人，都很洋氣。雨下得很大，門洞前的路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河，正湍急地向前流著。很顯然，下水道已經(jīng)被雨水灌滿了——我站在“河岸”上，也像站在船艙口。我想起了在威尼斯上船時，那天的雨也不小，浪很大，洶涌撲岸。港口泊著的船正在顛簸……

裹著霹靂的閃電是紫色和鋼藍(lán)色的，極刺眼。此之情景下面，人很渺小，城市也很可憐。大雨像一個憤怒的悍婦，瘋狂地凊洗著這城的污垢和庸俗。門洞里還有一個乞丐。他已不再年輕。正坐在他的行李卷上，長長的頭發(fā)扮著一張憔悴的臉，眼睛有點漏神，像一個落魄的搖滾歌手。他也在看門洞外的大雨和奔涌而去的“河”。

“河面”上偶爾會有車輛駛過，濺起的水簾如同車之兩翼，像快艇一樣駛過去了。我感覺有點冷，掏出煙卷兒，掐出一支，點燃后吸了起來。纖細(xì)輕曼的煙霧飄出門洞，在雨中掙扎著。我在想，如果有來生我會選擇一個什么樣的職業(yè)呢？還是寫作嗎？我心的回答是否定的。我想，那樣的生活真是糟透了。雨中的我想當(dāng)一名巴士司機(jī)。我曾經(jīng)做過這樣的工作。至今還令我懷念：將乘客送到他們要下車地方，然后各走各的。作為一名巴士司機(jī)，即便是雨天也不會歇工，反而覺得在雨天里開車更有趣。我想，或者，去車間去當(dāng)一名工人，過到我曾經(jīng)干過，和工友們在一起上下班，中午圍在一起吃飯盒，沖著路過的女工吹口哨。我不想當(dāng)什么車間主任，哪怕是小組長也不想干。我父親在舊時代就是一個小官兒，那時候他還很年輕，躊躇滿志，解放后干過科長、副廠長。他哆哆嗦嗦的一生讓我清醒地意識到，必須遠(yuǎn)離這樣的職業(yè)，離當(dāng)官的人越遠(yuǎn)越好。那個圈子里沒有友誼，沒有情分，只有利益。你受不了他或她用計謀的眼神打量著你的樣子。我只想當(dāng)一名普通的、自由的工人。工人才能體會到什么是純粹的生活。可很多人像我一樣已經(jīng)背叛生活多年了。

瞬間，一道鋒利的閃電將我和那個乞丐變成了兩尊雕像。一個站著，一個坐著。是啊，我并不想當(dāng)作家。不少作家在一起談?wù)摰牟皇巧睿皇菒酆?。即便有“愛好”，那也不過是一種脆弱的自我救贖。而工人們聊的卻是有滋有味的生活。也許，我更想當(dāng)一名地質(zhì)勘探隊員，背著行囊，去尋找什么礦我完全不知道，但只要是走，只要和同伴們住在荒山野嶺的帳篷里，那種感覺讓我沉醉。

雨簾已經(jīng)將門洞口封住了。隔著這層厚厚的雨簾，我凝視著面前的那條湍急的“河”，以及“河對岸”一幢幢在閃電下戰(zhàn)栗著的樓房。

乞丐說，先生，給我一支煙吧。我掏出煙遞給他一支，并哈腰用打火機(jī)替他點著。他說，謝謝。

門洞外的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雨水流到門洞里來了。我在余光中看到，那個叼著煙卷兒的乞丐正在用一根小木棍把流進(jìn)門洞的雨水疏通開。他一邊“工作”還一邊哼著小曲兒。是啊，每個人的選擇是不同的?；蛘哌@正是他想要的生活?；蛟S是青少年時代的生活太夢幻了，才有了他的今天。我想。未來是誘人的，但更多的人把握不了未來，如同門洞前的這條“河”，裹挾著你一直朝前走。當(dāng)你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

是啊，我們在另一條路上已經(jīng)走得太遠(yuǎn)了。

雨水已經(jīng)流到我的腳下了，這雨還要下到什么時候??？

原載《人民日報海外版》

責(zé)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shù)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