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國如何防范誣告行為

屈超立

【摘要】誣告就是故意捏造事實陷害他人，誣告在給被誣告者帶來傷害的同時，還擾亂了司法秩序，影響了社會穩(wěn)定，因而歷來受到統治階級的重視?！罢_告反坐”是中國古代懲處誣告行為的一個基本原則，其建立在重刑思想的基礎上，帶有非常明顯的震懾目的。“誣告反坐”所指向的“報復主義”的法治倫理，在現代監(jiān)察與反腐活動中值得警惕。

【關鍵詞】古代誣告 監(jiān)察 反坐 【中圖分類號】D60 【文獻標識碼】A

誣告，即“告人不以其實”，作為一種古老的社會現象，由來已久。當人類社會發(fā)展形成國家以后，產生了法律和訴訟活動，隨之就出現了誣告現象。在中國古代司法和監(jiān)察活動中，誣告是指故意捏造事實陷害他人，《周禮》中已有“邦誣”的記載，表明誣告行為早在周時就被古人所重視。翻開二十四史，誣告的事例比比皆是，誣告與反誣告構成了中國古代監(jiān)察活動的重要內容，科學、理性地看待和處理誣告問題，對于規(guī)范國家監(jiān)察活動和構建現代監(jiān)察機制具有一定借鑒意義。

“風聞言事”監(jiān)察方式中的誣告與反誣

在中國傳統社會，統治者為了有效運用權力，控制國家和社會，建立了龐大的官僚機構和官僚隊伍。為了使官吏忠君報國、勤政治事，歷代實行了嚴密的監(jiān)察制度和多樣化的監(jiān)察方式。秦漢時期，監(jiān)督彈劾制度初步建立，專職監(jiān)察機關規(guī)模擴大，作為君主耳目之司的監(jiān)察官地位顯赫，檢舉彈劾職權大為擴張，誣告之事也隨之增多。最典型的就是漢武帝時期的“巫蠱之禍”，漢武帝晚年多病，江充指使巫師欺騙武帝說皇宮之中有蠱氣，并在太子劉據宮中掘出桐木人偶，以此陷害太子謀反。武帝命令丞相劉屈牦領兵平亂，與太子部眾在長安混戰(zhàn)五日，太子兵敗逃至湖縣懸梁自盡，皇后衛(wèi)子夫亦受牽連而自殺，造成極大的宮廷動蕩。

歷代不斷嚴密和完善的監(jiān)察機制，在保障官僚體系正常運行的同時，也使誣告現象屢見不鮮。東漢時期，因誹謗而治罪者仍不乏見，漢刑法中列有“誣罔”“教人誣告”等罪名，并加重了對誣告罪的懲罰。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國家賦予監(jiān)察官“風聞奏事”的職權，此后歷經唐、宋、元、明、清各代，御史“風聞言事”的監(jiān)察傳統一直沿襲下來，并逐步得到豐富和完善。為防止監(jiān)察活動中的誣告行為，唐朝建立了一套比較嚴密的制度，對“風聞言事”進行規(guī)范和限制。宋代“風聞言事”更加普遍，上書言事不管信息來源和真實性，國家監(jiān)察力量形成了一個上下內外的風聞網絡，誣告之事此起彼伏。例如宋高宗時，宰相秦檜指使諫官詆毀反對議和的宰相趙鼎，趙鼎被貶官；又下令臺臣誣告抗金將領張浚謀反，以“莫須有”的罪名誣陷民族英雄岳飛，將其父子殺害，堪稱歷史上最典型的誣陷罪犯。

古代監(jiān)察法制的不斷完善，其中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對“風聞言事”的監(jiān)察方式進行合理把握和界定。如明代《憲綱》規(guī)定御史挾私報復、彈劾不實均須抵罪；清朝康熙和雍正等皇帝都曾下令禁止“風聞言事”，挾嫌報復之事雖然大大減少，但同時也限制了諫官揭露貪腐的積極性。盡管后來對這一規(guī)定有所匡正，但如何處理反貪彈劾與誣告報復之間的關系，始終是一個不易平衡的問題。

“誣告反坐”刑法原則在監(jiān)察活動中的效果

在中國古代司法和監(jiān)察活動中，早在先秦時期就有關于誣告罪的一些記載，直至明、清時期，歷代都有關于誣告罪的詳細規(guī)定。與誣告密切相關的詞是“反坐”，即采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式，以所誣告之罪加于誣告者之身?！罢_告反坐”是中國古代懲處誣告罪的一個基本原則，其中有關誣告罪，稱為誣、誣人、告不審，就是指憑空誣陷或者控告不實，均需要承擔反坐的刑事責任。官僚體系作為國家機器的制度基礎，吏治狀態(tài)又關系到國家的治亂興衰，先秦時期韓非所說的“明主治吏不治民”，被統治者奉為不易的準則，形成了古代以法治官的監(jiān)察傳統。也正是對官吏的嚴密監(jiān)督和控制，孳生了誣告行為，造成冤假錯案。

秦統一之后，在法家“罰當其罪”思想的指導下，正式確立了“誣告反坐”的刑法原則。早在商鞅變法時期，由于獎勵告奸、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使告奸之風大行其道。為防止因告奸而產生誣陷導致社會動蕩不安，就必須嚴懲誣告。統治者通過監(jiān)察機制監(jiān)控各級官員，限制甚至嚴懲誣告行為，以達到“省刑息誣”的目的，“誣告反坐”恰恰體現了這一思想。漢代繼承了秦代的思想言論罪并有所發(fā)展，除了誹謗、誣罔、詆欺等罪外，還有誹謗妖言罪、非所宜言罪等。如漢宣帝時，長沙剌王劉建德教人誣告與他有積怨的內史，反而被削去八個縣的封地，并罷免了中尉官銜。對誣告行為進行嚴厲懲處，極大地加強了國家的監(jiān)察效果。

“誣告反坐”在不同時期呈現出不同的特點，唐初締造法治秩序的過程中，強調百官依律理政，御史依律察吏，進行司法監(jiān)察。唐玄宗開元年間制定的《六察法》，不僅使御史出巡有章可循，而且對位卑權重的御史進行法律約束，以防止其濫用監(jiān)察權。為了確保御史所告之事的真實性，《唐律疏議》還規(guī)定，告人罪時都必須注明年月，指陳實事，不得稱疑；投匿名書告人罪，要被流放二千里，“誣告者反坐”。宋代對“誣告反坐”有詳細規(guī)定，所有法定刑種都適用于對誣告的制裁，并可以參照所誣陷的罪行量刑，使誣告者不敢輕易妄告，從而為防范誣告行為、規(guī)范監(jiān)察活動提供了一條途徑。

“報復主義”反誣手段在監(jiān)察實踐中的影響

任何國家適用刑罰，都是為了實現一定的目的。統治階級對誣告行為的態(tài)度，與當時的社會發(fā)展狀況和政治統治需要有著密切的聯系。在專制統治時代，誣告尤其是誣告他人謀反或叛逆，往往會造成統治階級內部的信任危機，擾亂統治秩序，甚至導致內訌和殺戮，動搖政權的統治基礎，所以歷代律法在嚴格監(jiān)督控制各級官員的同時，都明令禁止誣告行為。

封建國家對“誣告反坐”的嚴厲處罰，就是建立在“懲辦主義”和“威脅主義”的基礎之上，體現出鮮明的“報復主義”特點。因此，從秦漢至明清，歷朝歷代總是把誣告陷害作為維持政治統治和恐嚇排斥異己的重要手段。

從嚴格的法律意義來說，“誣告反坐”與“誣告應罰”不是一回事，將二者混為一談就會造成混亂。誣告具有極大的破壞性作用，可以對政治統治造成沖擊，誣告應罰自不待言。但“誣告反坐”則是建立在重刑思想的基礎上，帶有“報復主義”色彩和震懾目的。這種震懾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能防范誣告產生，卻不能根除誣告現象，并極有可能因誣告而釀成冤假錯案。如果被誣告者得不到法律的保護，正義就得不到伸張；如果誣告者得不到法律的懲罰，司法公正就難以保證，這都能導致誣告之風愈演愈烈。

在中國傳統社會后期，尤其是到了明清時期，帶有“報復主義”色彩的“誣告反坐”原則得到了進一步貫徹，這主要體現為對“誣告反坐”的規(guī)定在前代基礎上“加等”，將這一制度改為“誣告反坐加等”。這是適應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不斷強化的需要而產生的，對于緩和社會矛盾、解決司法冤濫發(fā)揮了積極作用?！洞竺髀伞肪鸵?guī)定對監(jiān)察官誣告或者“挾私彈事者”要進行懲處，明成祖永樂年間，又從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目的出發(fā)，專門制定《誣告法》，將“所誣重者從重論”作為嚴懲誣告的總原則。到了清朝，誣告波及思想文化領域，法律規(guī)定謠言、歌曲、俚語也可以當作誣人的把柄，誣告行為甚至到了捕風捉影的程度，鉗制了思想文化的發(fā)展。

中國古代建立了一套嚴密的監(jiān)察法制體系，誣告與反誣是司法和監(jiān)察實踐中的重要內容，準確把握和處理誣告問題，對于規(guī)范監(jiān)察官管理、激發(fā)監(jiān)察官積極性、保障監(jiān)察機制“懲惡揚善、激濁揚清”的效果具有重要意義。

（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博導；中國政法大學博士生朱建磊對此文亦有重要貢獻）

【參考文獻】

①張晉藩：《中國法制文明的演進》，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

②邱永明：《中國古代監(jiān)察制度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責編/王妍卓 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