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劍鳴
1
“兩杯青毛?!蔽乙贿呥汉炔枥习?,一邊跟朋友何先生拈最靠邊的竹椅坐下。
“今天熱頭還是這么好啊,這個年過得熱和哦!”鄰座有人感嘆。
“聽說初五起要降溫了?!辈枥习逡贿叴钤?,一邊端來兩杯熱茶,輕輕地擺在我們面前的小茶幾上。
“初五?不就是明天嗎?”我不無惋惜地說,“唉,明天曬不成熱頭咯!”
知道曬太陽補鈣,可以延緩衰老。有資料說,人體所需的維生素D,大多需要依靠曬太陽而獲得。國外的有錢人,跑加勒比海沙灘去曬,赤條條地曬。我們中國大山深處的普通百姓,就在壩壩茶攤上曬,不是專門為了補什么鈣,就圖個暖和。
2
過年這幾天,天氣特別好,每天都有大太陽。我去鄉(xiāng)下給祖先上墳,又去岳父家拜年,到昨天才回。何先生去鄉(xiāng)下陪父母,也是昨天才回來。今天下午,我們相約來壩壩茶攤曬太陽。
小城這樣的壩壩茶攤很多,價格便宜,三四元一杯上好的青毛。幾把竹椅,幾張木茶幾,廉價的玻璃杯,解決幾個人就業(yè),解決一批人休閑。但是,不出太陽的日子,絕沒有生意,壩壩茶攤純粹是“陽光產(chǎn)業(yè)”。小城里這樣的茶攤很多,報恩寺廣場,文體中心旁邊,河堤廣場,飛龍橋下,富華籃球場,都有。有人站在飛龍橋上,俯拍了一張富華球場壩壩茶場景的照片,跟騰訊斗地主游戲的畫面一模一樣。大家不止為了喝茶,更是為了曬太陽呢。
太陽最公平,曬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是一樣暖和,不論你是達官貴人還是引車賣漿者。普通百姓喜歡這樣的太陽,壩壩茶攤上坐的全是普通百姓。我們拈比較僻靜的陽光最好地方曬。冬天里,我跟何先生常常如此。上了年歲的人,不圖鬧熱,身心有些寒冷,就圖個熱和。
我跟朋友何先生安靜地坐著。陽光輕輕撫過我們的臉,拂過何先生的夾克,照射茶幾,投上茶杯。玻璃杯里的茶葉在陽光里游泳,自由自在地舒展,起浮,沉落。白色的熱氣裊裊上升,和著陽光,慢慢飄散,不禁讓人想起“和光同塵”的佛讖偈語。我們有時候閑談幾句,漫無目的地談,有時候各自擺弄手機,玩玩游戲,更多的時候,就靜靜地坐著,因為曬太陽才是主要目的。周圍的茶客們,有的打麻將,有的打撲克,也有人是談天說地。受李伯清影響嚴重,四川人每人都會散打幾句,內(nèi)容廣泛,涉及中東戰(zhàn)爭,南海擴礁,釣魚島爭端。還有人正在爭論,金正恩跟金正日是不是同字輩兄弟,奧巴馬和普金誰的官大。喝清茶,曬太陽,還免費欣賞評書散打,何樂而不為?
3
我也曾去小城背后的北山老城墻根曬太陽,常常是下午去,有時一個人去,有時跟妻一起去。弄一捆茅草鋪墊,背靠老城墻,面對夕陽。我背靠老城墻,僅僅是背靠磚石而已,心里沒有產(chǎn)生出背靠厚重歷史的感覺。但我的確曬到了照耀北山數(shù)萬年的太陽。遠離了小城的汽車喇叭和店鋪的叫賣聲,小城的房屋街道都沉靜在夕陽暮靄的紅塵煙霞之下。天空像老婦人的布衫,久未清洗的那種分不清顏色的老土布長衫,灰蒙蒙,渾濁濁,臟兮兮。微風吹拂樹林,偶爾傳來鳥雀的鳴叫,或者是在歌唱,或者是在吵罵。有時還看得見顏色斑斕的錦雞竹雞,在荊棘中嬉戲、覓食或追逐。偶爾還有乖巧的小松鼠,跳到我們跟前,望著我們,討要我們剛剛削下的蘋果皮。其實,聽覺和視角的審美不重要,重要的是太陽暖和,曬得舒服,就足夠了。
曬身體,更曬內(nèi)心,驅(qū)散一切一切的陰暗和寒冷,還世界一派溫暖。我們在北山曬過太陽的人,都感恩太陽。生活中難遭免寒冷侵襲,越是感到寒冷的人,越珍惜和感恩太陽。
春夏秋冬,寒來暑往,有冷有熱。小城地處盆周高寒山區(qū),無霜期短,幾乎只有冬夏兩季。農(nóng)歷九月初,頭天還是艷陽暖日,第二天就霜雪凌厲,寒氣突襲。來春清明,外地都要穿短袖了,這里還可能穿羽絨服。青藏高原的寒潮來得早,去得晚。到了五一節(jié),這里又進入難耐的酷熱了。大熱天,我們要躲太陽,尋陰涼。但半年的霜季,寒冷侵入身體,浸入肌膚和骨髓,浸入五臟六腑,我們就特別渴望曬曬太陽。太陽慷慨,廉價,不僅人喜歡,就是草木鳥獸,估計也都很喜歡。
4
從幾歲到十幾歲那十來年里,我曾在磨刀河畔一個叫廟灣溝的山坡上曬太陽。
我那時放牧一頭秦川牛,有本地黃牛兩三個那么大的個頭,威懾力特強,本地牛都退避三舍,社員們沒有誰敢去放牧。養(yǎng)父命令我去放養(yǎng)。不是我膽子大,是迫于無奈??!每天放學后,放牛是我的主要功課,幸好那時只上半天課。放了寒假,放牛就是我的全部生活。我順便還養(yǎng)了一只山羊,特別乖。有太陽的日子,牛羊在山溝里尋草吃。我砍好一背篼燒柴,準備回家時背。把柴背篼擱好,就可以曬太陽,放松自己。選一處茅草厚實的向陽山坡,把自己放平在草叢上。背朝太陽,免得晃眼睛。太陽曬在背上,暖烘烘的,周身舒坦。因為勞累,我會很快睡著。說不定還打齁,只是沒有誰聽見。醒來時,口水已經(jīng)沾濕衣領(lǐng)。山羊正臥在我的腳前,昂頭反芻。我以為它在陪我,一激動,就把它的頸項緊緊抱住。其實,它也跟我一樣,在享受太陽呢。
牛正在吃草,我便繼續(xù)躺在草坡上曬。感覺有點熱,就脫掉襖子,脫個光胴胴。那時候,沒有衣服穿,冬天只穿一件襖子,里邊沒有單衣可套,周大爺說我穿的是空心襖。有人的時候,不好意思脫。若干年后,讀到魏晉名士的故事,才知道,捫虱清談,居然是一種雅士的風流。他們那太陽曬得呀,才叫有質(zhì)量,有水平,有趣味。竹林邊上,大家脫掉棉衣,裸露上身,把棉衣翻卷在膝上,一邊講經(jīng)論道,一邊捉幾只虱子,比比誰的大,在笑聲中,格格蹦蹦掐虱子。估計周圍人還羨慕那個虱子大的人呢!他們周圍肯定還有人,朋友,書僮,侍女。
現(xiàn)在覺得,在廟灣溝,不該不好意思。方圓五里,除了我,除了那頭偶爾長哞一聲的秦川牛,那只偶爾咩咩咩叫幾聲的山羊,就只有山雞、野兔、雅雀和滿溝樹木荊棘荒草。它們不懂得笑話我。而且,我沒有捉虱子,雖然身上有虱子,隨時癢得難受。某個晚上,我睡覺了,婆婆會燒一鍋開水,把我的襖子燙一遍,再在火塘上烤干,第二給我天穿。我即便捉了許多虱子,也無法跟誰比比大小。因為我要放牛羊,同齡的娃兒沒法跟我一起玩。最近的鄰居也有半里路,他們在自家的院子捉迷藏,老鷹捉小雞,打撲克,誰也沒有我這樣孤獨。他們即便跟我在一起,我們也不會脫衣裳捉虱子呀!
秦川牛是公社的財產(chǎn),全公社九個大隊共有的唯一一頭良種種牛。羊是我的私有財產(chǎn),幸好單家獨戶,沒有被當做資本主義尾巴割掉。羊喜歡吃咸味,我撒泡尿在枯草上,它會把那株草啃光。有時候揣幾顆鹽巴給它舔舔,它便跟我寸步不離。那時磨刀河的人都吃所謂的青海顆兒鹽,拇指大小的半透明晶體顆粒,硬如石頭。秋收后的土地里,尚有掉落的黃豆莢。我拾些豆莢,剝出些豆粒,攤在手板心,“咩咩咩”呼喚幾聲,羊會從老遠跑來吃。廟灣溝的山坡上,黃牛,白羊,穿著黑色棉襖的我,枯黃的樹木和草叢,在太陽底下,也是一道風景吧?
山羊又去尋草吃了,牛兒仍在溪水邊找草吃。一冬無雨無雪,唯馀干凍,草全凍枯了。到處一片枯黃世界,牛很難尋到可食之草。它只能在背風的旮旯,艱難地尋幾株尚未枯盡的草葉草莖,嘴皮挨著地面,啃食草莖,勉強充饑。那時代,人挨餓,連畜生都吃不飽??!尋草要緊,它就顧不得曬天陽了。
雖然有太陽,但廟灣溝的天空,黃澄澄的,渾濁濁的,像誰蒙了一層濾豆腐的紗布,沒有洗干凈那種紗布。多么懷念初秋啊,幽深的藍天,如絮的白云。我披上襖子,繼續(xù)在草叢上翻來覆去曬太陽,同時也想想我的寒假作業(yè),想想我的學校生活,甚至居然想到了我將來該干點啥呢。那時的作業(yè),簡單,除了幾道算術(shù)題,就是背誦幾段領(lǐng)袖語錄。算數(shù)題一個下午就做起了。背誦是開學后小組長檢查,不難,何況我早就會背了。至于將來,當時絕對沒有想到“理想”這個詞語,我只是把當木匠,當篾匠,當泥巴匠作了比較,看哪樣能掙錢,掙了錢好賣布買棉花縫制一件新襖子穿。我還想到了當醫(yī)生,給人拿脈看病,給人打針抓藥,這是受了養(yǎng)父的影響,近朱者赤。但就是沒有想到當教師。那時候,我的幾個老師,隨時都被畫個大花臉,掛個小黑板,反剪著手臂游街,或者揪上高板凳挨批斗。唉,人算不如天算,后來我居然就當了教師,一當就是四十年啊。這恐怕是當年我曬的那輪太陽也想不到的吧!
山溝把天空夾成長長的東西走向的條狀,太陽就順著南山山邊向西走,南山的影子便向著東北壓過來。我在北山坡上曬,曬的時間長些。山溝里很安靜,安靜得有些沉悶,空氣里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鳥雀們都去遠處討生活了,連螞蟻都沒有出洞來玩耍。有時候正曬著,天突然陰了,太陽被云遮住了。但是,前一刻的溫暖還在,在身上,在心里,在血液里,在骨頭里。
5
兩組老年人曬太陽的鏡頭,深深地植入我的記憶。
上小學之前,大約五六歲時,磨刀河畔觀音寺一大四合院人,就我一個發(fā)蒙前的孩童。養(yǎng)父常年在外出診。除了我養(yǎng)母一個敬老院管理員稍微年輕點,其余全是七八十歲的老人。生活艱難,老人們幾乎都是骨瘦如柴,彎腰駝背,走起路來顛顛簸簸,靠杵路棒支撐著蹣跚前行。他們很冷,大熱天常常還捂著棉衣。冬天里遇著出太陽,那便是他們的節(jié)日。
五六個老大爺老太婆,聚在觀音寺南墻根下曬太陽。墻根下墊著幾捆玉米桿,或者是幾捆谷草,坐下來軟和。他們或躺或坐在上面,秸稈發(fā)出“琪琪歘歘”的響聲。他們頭纏黑色布帕,身穿藍布或者黑布襖子,像是十年沒有洗過一般,臟兮兮的。腰上拴一根黑色的布帶,黑褲黑鞋。黑色,恐怕是最能夠代表那個時代的顏色。
蔣大爺背靠墻根,卷一煙鍋旱煙,啵嗤啵嗤地咂,嘴角翻卷起灰白色的煙霧,先籠罩腦袋,再向遠處飄散,煙霧在陽光里,顯出幾分慘白。
王婆婆垂頭膝上,專心致志地打瞌睡,不時還打幾聲齁。齁聲不論是否響亮,另外幾個老人一定會笑出“咔咔”聲來。笑聲干癟,像折斷枯木柴火的聲音。
周大爺偶爾來了文藝興致,哼幾句戲文:“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上——”聲音不大,但還是吵醒了王婆婆。王婆婆瞟一眼太陽,伸出枯皺的手背,揉揉眼睛,乜一眼周大爺,抱怨一聲:“熱頭都曬不清靜!”說完,垂頭又睡。
楊婆婆脫掉襖子曬太陽,嶙峋的瘦骨毫無光澤,胸前垂下兩個半拃長的松松垮垮的肉袋,引不起周圍人的興趣。她在襖子上捉虱子,眼睛幾乎貼著襖子,雞爪般干枯的手指,在布縫里摳尋——當然,與竹林邊捫虱的魏晉名士們,沒法相比哦。
此時,他們只是曬太陽。他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為什么貧窮,為什么饑餓,為什么寒冷。他們一生都在陰森寒冷的苦難河流里掙扎,不曾沐浴到多少陽光,也不知道他們今后還能夠享受多少陽光。垂垂暮年,曬太陽是他們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和人生的最高享受啊!
南墻前邊本來是一塊空地,好像專門供雞狗休閑。幾只黑色的老雞婆在空地中間彈幾個灰坑,蹲在坑里曬天陽。一條老黃狗蜷伏在周大爺腳邊,骨瘦如柴的樣子,蜷縮成一團,把頭蜷進前腿中間,曬背,似乎一團黃色蒲團,擺在天陽下。要是夏天,它會匍匐在地,吐著舌頭哈氣。畜生也怕寒冷??!此時,陽光下的雞、狗、人,都很安靜,都很享受。
冬日昏黃的夕陽,斜映著破敗的古寺廟的赭紅色南墻,枯黃的秸稈,黑色的老人,灰坑里的黑雞婆,空地邊的黃狗,都毫無生氣。只有他們腳前幾株低矮的冬寒菜,鴿蛋大的葉子,尚有些許綠意。這是一幅怎樣的鏡頭怎樣的畫面??!
另一個鏡頭,是一部電影里面的。那電影講的是上世紀中葉的故事。彩色還是黑白,包括片名,都記不得了,但一個曬太陽的鏡頭記憶猶新。著名演員黃宗洛飾演一個農(nóng)民老漢,穿一身破破爛爛灰不溜秋的厚棉襖,跟一個同樣穿著灰不溜秋棉襖的農(nóng)民老太婆,蹲在灰不溜秋的石墻根下曬太陽。他們雙手籠進袖子里,面朝太陽,背靠石墻。他咧嘴說笑,說的什么,我記不得了,只記得他那口缺豁的牙齒,黑黢黢的。很像黑白無聲影片。那老太婆也笑,淺淺地笑,似乎有幾分羞澀。太陽灑在他那滿布褶皺的臉上,似乎給他們?yōu)M了幸福。
曬太陽,是大多數(shù)生物最低的卻最幸福的生活需求??!
6
一直生活在陽光里的人,不會覺得陽光有多么珍貴。但身處黑暗和寒冷中的人,會對太陽產(chǎn)生格外親切的感情。
捷克人伏契克囚居在陰暗潮濕的267號,從門到窗七步。寒冷的惡魔無情地咬噬著他的肌膚、骨髓和靈魂。他非??释柟狻5v有太陽,也只從南窗縫隙里擠進一縷,轉(zhuǎn)瞬即逝。伏契克贊美太陽,說它是個圓圓的魔術(shù)師,給萬物創(chuàng)造奇跡。僅靠著見到那一瞬間的陽光,伏契克堅韌地熬過了寒冷的漫漫長夜,直到走出了267號。這是陽光給生命創(chuàng)造了奇跡!
若干年后,我偶爾一次亂翻古籍,在故紙堆里讀到了《列子.楊朱》?!拔粽咚螄刑锓?,常衣缊黂,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貉。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笨磥?,這個宋國田夫曬太陽的確曬出了心得。
我一輩子都生活在涪江源頭的大峽谷里,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跟這個宋國田夫一樣,是“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貉”的人。山高地遠,半年寒冬,加之年歲不饒人,就常常感到寒冷。于是,出于生物的本能,尋找溫暖,便是曬太陽。從仲秋至仲春,去壩壩茶攤曬,去北山坡上曬,也獲得了“負日之暄”的樂趣。
太陽曬在所有人身上,都很暖和。但寒冷不一樣。不是所有人都感覺得到。《列子.楊朱》里這個宋國田夫?qū)λ掀胚€說了半句話:“以獻吾君,將有重賞?!辈恢@個田夫算是高尚呢還是算很市儈很庸俗。姑且不說如何陽光敬獻,就算有辦法敬獻,那君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貉”,看得起你的敬獻嗎?在古代文獻里,為什么宋國人老被嘲笑呢?
觀音寺那些老人,就是為了把自己曬暖和。黃宗洛飾演的那個老人,把自己曬得很幸福。我跟朋友何先生絕沒有想到把太陽的溫暖送給別人那樣的高尚,更沒有要敬獻給君王以求封賞那樣的市儈庸俗。沒錢去加勒比海沙灘曬,我們就在壩壩茶攤曬。補多少鈣不重要,就僅僅享受這“負暄之樂”而已。
“老板,收茶錢?!?/p>
趁著太陽還沒有落山,我們付了茶錢,起身往回走。我想借著陽光的溫暖,熬過寒冷的日子,迎接春天的溫暖。